女巫狩獵日 - 第 68 章
瑠歌離開後,內門被斯威特利落地合上。
坐在鏡前的親王摩挲着那柄梳子,慢條斯理道:“你覺得如何?是一個陷阱麽?”
“殿下,您自己心中有數。”銀發管家彬彬有禮道,“除了那頭卷發,小殿下幾乎跟您童年時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半的源血波動,也的确是那位的。”
提到“童年”一詞,梅爾維爾似乎不怎麽愉悅。由于天生紅發加上翡翠色的眼睛,長得極像精致玩偶的梅爾維爾在氏族中常被長輩們當做女孩子打扮。那些畸形的寵愛,導致他在氏族中永遠是被同齡人欺負得最狠的那個。
“你那邊調查消息還需要多少時間?我怎麽不知道伊維特那女人當初居然還懷孕了……哈。”親王的手臂靠着軟椅扶手,輕嘲道,“她都16歲了,16年,我居然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波伊爾那家夥呢?他是與元老院共謀,還是秘密和伊維特策劃了什麽?”
“殿下,冷靜。”風度翩翩的管家扶住了親王的肩膀,好像他仍舊是兒時他照看的那個孩子,“這間女巫城堡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已經調查清楚了。”
十六年前,震驚巫師界大名鼎鼎的聖彼得堡派女巫滅門案,幾乎沒有在血族中砸出什麽水花。
自從驅逐了真正的希帕提娅氏族後,血族根本沒把這些得到希帕提娅殘存典籍的人類巫師放在眼裏。因此哪個人類巫師的派系消失了,在他們眼中就跟哪個偏僻村莊一夜之間忽然全死了沒什麽區別,不足挂齒。
聖彼得堡派女巫,作為人類巫師界雄踞一方的勢力,她們擁有最完全的希帕提娅氏族典籍與高超的通靈術,卻沒想到引來了殺生之禍。
“我從滅門案開始調查,發現當初聖彼得堡派的那些核心女巫,就是如今教導小殿下的那些女士。被封在冰中的屍體,全部死于當年的鎮壓肅清。”
“元老院認為,他們獲得了一個珍貴的希帕提娅混血血脈,放在哪個氏族中養都不合适。為了防止瑠歌小姐長大後心有偏頗,他們幹脆找上了擁有希帕提娅殘篇的人類女巫。可惜女巫們反感血族,不願撫養小殿下,因此遭到了毒手。”
“以元老院的威勢,滅一個女巫團體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俄國往來的巫師派系太多,他們擔心殘黨會卷土重來,威脅到小殿下的安危——于是他們精挑細選,把剩下的核心女巫關在了這裏。楓葉國,一個同樣寒冷積雪帶遍布的移民國家。”
“這片土地沒有歷史、沒有可以聯絡的巫師,氣候卻與俄國一樣糟糕。”
“外面那道天塹,就是阻止她們出逃的最好防護。以人類的身軀,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跨過天塹的。哪怕跨過天塹,這裏距離休谟氏族的領區也很近,作為元老院的守門人,他們過來非常方便。”
“哦,所以這群女巫無法排解心中的怨恨,就把我女兒丢過去給她們打掃屍體?呵呵……”
“殿下,這是人之常情。任誰一夜之間無緣無故遭受滅門,還無法發洩怨恨,僅僅指派小殿下去打掃屍體,已經算是溫和的做法了。”
“你從哪裏獲得的消息?還是那群老家夥沒想到我會悄無聲息地跟過來,現在謊言戳破了,主動給你遞的消息?”
“城堡中有不少僞裝成女仆的血族在監視,”銀發管家笑意盎然道,“她們都很擔心您會大發雷霆,一不小心失手殺了她們。”
“呵呵,倒是挺有覺悟的,知道我脾氣不好。”親王百無聊賴地把玩着手中的梳子,眸光銳利,“元老院他們在做什麽打算?抱了我的血脈還一聲不吭,放在這裏養了16年……真是打得好算盤啊。”
提到這個關鍵點,斯威特笑容微斂:“根據現在的情報來看,元老院沒什麽動靜。他們好像就是單純把小殿下放在這裏養,當做一個炫耀示威的招牌。東陸那邊因為希帕提娅氏族殘黨融入當地世家的緣故,純血種已經很少了,誕下的後代幾乎都是人類混血。殿下您當初和那位……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是啊。我在替他們賣命的時候,他們在替我養孩子,哼,真是個不錯的買賣啊。”大抵是心情太不舒暢,桌面的鏡子應聲而碎。
梅爾維爾拾起破碎的玻璃,輕挑慢撚地一枚枚投擲向灰蕪空白的牆壁上。
玻璃深深地嵌進牆壁中,倒映着窗外的雪光,落下簌簌齑粉。
梅爾維爾氏族歷來在十三氏族中排名墊底,哪怕後來因為紛争血族凋零至了七大氏族,梅爾維爾依舊綿延着血脈,茍活于七大氏族的底端。
縱然是底端,氏族的親王之位,不少主脈旁脈的适齡血族們,還是會此為不要命地争上一番。
——畢竟,一個親王頭銜,等于擁有一整個領區的權利與財富,再淡泊名利的血族,也很難為此不動心。
梅爾維爾氏族從根源追溯起以流浪藝人起家,早期被某位國王看中,後開始設計宮殿與教堂。祖輩世代不是多出潛心鑽研的工匠,就是出些不入流的賣藝者。
在更早以前,每五十年氏族親王的集會上,梅爾維爾氏族還需要進獻精湛的表演或是圖紙,以此來取悅排名高位的氏族。
梅爾維爾從小就讨厭這種感覺。
日複一日地被換上精美的禮服,必須挂着虛假的笑容去取悅其他氏族……他與波伊爾的年齡剛好相差無幾,生活卻有着天壤之別。
波伊爾家的長子又在學院争奪賽中取得了第一,波伊爾家的長子幾歲就凝結了源血收服了天賦,波伊爾家的長子得到了某位元老院大能的賞識……
他是活在血族們贊賞目光中的天之驕子。
而他卻只能被抨擊成哪裏來的野路子,不知好歹。
親王之位争奪戰中,他被合力圍攻,受了重傷,于是只能倉惶逃往東陸,先稍作修養。
于是就遇到了那個女人……
希帕提娅氏族為數不多的純血種,伊維特。
“她和伊維特長得一點都不像。”梅爾維爾評價道,“性格也不像伊維特,哪裏都不像。我記得伊維特也是直發,沒想到她有一頭卷發。”
“殿下,我聽說希帕提娅的始祖就是一頭銀色的卷發,小殿下這是出現了隔代遺傳也不說定。”
“我不明白,她若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為什麽要生下來。如果生下來不想要了,聯系我給我遞消息很難麽?偏偏……呵呵。”梅爾維爾冷嘲道,“就算交給自己的敵人也不願意交給我啊。”
“斯威特,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看着她,這明明是我的後代。但我卻要明确地告訴她,指引人一般由家族的長輩來擔任,那我不就是在親口對她說,她來路不明、沒有親族長輩嗎?”
“明明……明明我就是她的父親啊。”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仿佛有什麽枷鎖被打破了,梅爾維爾吐出了一口郁氣。
“殿下,看來您很喜歡瑠歌小姐。”
梅爾維爾不作聲了。
銀發管家筆挺地站在親王的身後,靜靜地注視着遠方。親王在想什麽,作為從小帶大的老人,他其實非常清楚。
自從殿下回到西陸後,很快以雷霆之勢奪取了梅爾維爾氏族的主權。為了大力發展氏族,将氏族推上更高的位置,殿下不惜與元老院合作,成為了元老院名聲最臭的那條看門狗,指誰咬誰。
他是用自己的刀,為梅爾維爾氏族開辟了一條血淋淋的通天道路,好不用再為他人卑躬屈膝。
若是當年,這個孩子第一時間交到他的手中,他不會這樣決絕地踏上腥臭難聞的血路,連指引人的機會都要主動拱手讓給他人。
并且不敢相認、無法相認。
新任梅爾維爾親王樹立了太多的敵人。
危機四伏,為了擾亂視線,親王每次出手都換上了鮮豔夢幻的容貌,好讓傳聞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斯威特,我好像……”梅爾維爾喃喃道,“我好像是第一次開始有點後悔……沒有用真面目示人了。”
“如果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本來的樣子,她會認出我、喊我父親嗎?”
斯威特沉默。
殿下的容貌與小殿下太像了,若是使用原本的容貌,恐怕女巫們、在場所有人都能窺探出這個真相,風險太大了。
“我其實沒有想過自己會擁有後代,但是真正見到了,感覺又是那麽不一樣。”見神殺神的親王難得變得脆弱起來,“她身體裏流淌着跟我一樣的血液,我抱着她的手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
鏡中的男人不知何時卸下了全部的僞裝,橙金色的長直發熠熠生輝地披在身後,翡翠綠的眼眸中盡是茫然的神色。
“殿下,總會有機會的。”管家定定安慰道。
“是嗎?總有機會的……哈哈哈哈。”梅爾維爾重複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伊維特到東陸後入駐的是哪個門閥?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沈姓,她在東陸的名字是叫做沈妄離。”
“沈妄離,沈雁月。波伊爾偶然撿到的孤兒就恰好姓沈麽?這麽巧?斯威特,你幫我去查查,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麽關聯。”
“是,殿下。”
日光蕭條,瑠歌走在積雪中,向城堡旁側的高塔走去。
阿吉婆婆,作為女巫中最強大資歷最老的存在,她向來住在空曠的高塔中,日日夜夜與那些陣法通靈術作伴,不時為逝去的先人們祈禱着,希望她們可以擁有絢爛的新生。
踏上狹窄的螺旋式樓梯,瑠歌掀着裙子小心地行走着。樓梯是石頭鑄就的,狹窄且陡峭,因為石頭被人踏得平滑,因此十分容易跌倒。
越過層層疊疊的火把,瑠歌終于來到了高塔的頂層。
“阿吉婆婆?”邁進屋子,瑠歌親昵地呼喚着,輕手輕腳地來到了蒼老的女巫身邊。
女巫因為長久不動,身體有些發福,顯得更為慈愛。四目相對,瑠歌熟稔地扶着她的身體道:“最近天氣又在轉冷了,您的腿腳不好,我一會兒再多拿些毯子上來。對了,您今天又在鑽研什麽新鮮的法術嗎?”
“沒有,殿下,”女巫枯槁的指尖撫上瑠歌的臉頰,“您馬上就要離開了,我在為您祈福。”
“是嗎?”瑠歌笑眯眯道,“那您有沒有預見什麽?我去東陸後是不是一下子變得很強很厲害,可以聞名西陸啦!”
身體遲緩的老婆婆撐着瑠歌的手臂顫顫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高塔中小格子窗戶的邊緣。
玻璃窗遭到風雪的打磨,早已變得模糊不清,看不清外面的狀況。瑠歌曾經提議要更換玻璃,卻被婆婆拒絕了。
——越是年邁的東西,越是具有靈性,運氣好的話能夠從中窺探到未來的一線生機。
阿吉婆婆曾經是這樣說的,不過瑠歌沒有人類那樣精湛的占蔔能力,也只好半懂不懂的聽聽作罷。
“殿下,您覺得現在幸福嗎?”阿吉婆婆垂老的聲音感慨地問道,“在這暗無天日的城堡裏,永遠和我們一群老婆子在一起。您有沒有哪一瞬間感到過怨恨呢?不清楚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誰,也無法知曉自己來自哪裏。”
“沒有吧……?”第一次聽到這種問題,瑠歌表情迷茫了一瞬,“雖然狄安娜老師很嚴厲啦,但那不都是為我好嗎?老師和婆婆們都是我的家人啊,我覺得大概是我生來的環境就是如此,所以沒去細究過吧。生父生母是很重要的存在嗎?沒有他們我不也一樣好好長大了嗎。”
“殿下,”阿吉婆婆重重地嘆了口氣,“等你出去了,知道了外面真實的世界是如何構造的,希望你不要懷疑抱怨自己的過去。”
“您放心,我不會的。”瑠歌體貼道,“人生百态嘛,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來歷和過去。這種東西是随機的,也沒辦法選擇的,但是後天可以靠我自己去改變啊。”
少女一如既往的光彩明媚,她總是這樣,像是皚皚白雪中最燦爛的一道光芒,總會以最妥帖的形式安撫到每一個人。
沒有任何一個女巫對她施加格外的關懷,她卻被放養成了這幅善良純真的性子。
年邁的女巫手背上的青筋驀地跳動了一下。
“您能這樣想就好。”她說着,從淩亂的架子上翻找着什麽。移開各種閃耀的晶簇和用來獻祭的奇怪物品,枯槁的指尖從一本書下取出了一個木頭盒子,劃開木蓋,裏面是一個泛黃的吊墜。
“猛犸象牙,來自我的導師。自從我們女巫協會封山不對外交流後,這東西放在我這裏也沒什麽作用了。”脊柱彎曲的婆婆示意瑠歌低下身體,她親自為她系上了這個吊墜。
“裏面擁有她的祈福之力,能為您帶來好運,殿下。”
瑠歌疑惑地摸了摸胸前冰涼的吊墜,吊墜就是一顆獸牙的形狀,感覺不到什麽力量的波動。
“這顆吊墜是我導師的畢生心血,不會被常人所查。它會從自然界中汲取力量,扭轉您的一切劣勢。”
“好神奇,”瑠歌小心地捧着吊墜,“謝謝您為我費心呀,婆婆。”
衰老的女巫在轉身重新放盒子的瞬間眼中有不易察覺的暗芒閃過,那種蒼涼肅然的神情,一掃方才的慈愛之感。
她望着站在火爐前天真喜悅的少女,眼角的皺紋加深,是一個眉尾上揚的笑意。
祝您一路平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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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其實聖彼得堡派女巫在被梅爾維爾真正全部滅門前,已經被滅門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