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 第 63 章 弱水之西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弱水之西

今晚的夜色好美。如水的月光透過紗幔彌漫在整個房間,阿嶼修長的身影投映在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那靠窗的書案上還擺放着我們白天摘回來的紅梅花,那花瓶是新買的,為此我花了好幾個銅板,現在心還在疼着呢。

院子外面還懸挂着我們今天剛剛挂上去的大紅燈籠,記得阿娘說過,燈籠象征着團圓,寄托着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對于未來,我也是有向往的,我以為我們會開始新的生活,我以為我可以重新開始。

可是,從此以後,我可能只是一個人了。為什麽每個人都要離我而去,他們,一個個地,走進我的生活裏,走進我的心裏,然後,抽身離去。

難道成長真的就是看着身邊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嗎?

沒有一個人問我願不願意,心裏痛不痛。

我止不住我的眼淚。我好恨自己,我為什麽要說破這一切呢,像以前一樣裝傻不好麽,這件事情我已經默默地藏在心裏這麽久了,再藏得久一點,更久一點,久到我步履蹒跚,久到我無法呼吸不好嗎。

難得的是糊塗。撇開花滿樓門前那悲慘的一幕,今天算得上是個喜慶的日子,在望江村這裏,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看起來,這完全是一個具有幸福感的村子。即使在陰暗處仍有許多蛇蟲鼠蟻在蠢蠢欲動,可是春天已經慢慢蘇醒,很快,就會繁花似錦,歌舞升平。

人類有着巨大的自愈能力。許多傷痛,給點時間就會恢複如初,不同的只是時間問題。

阿嶼的身影漸漸地模糊起來,慢慢地離開,又慢慢地靠近。

他的手終于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那麽用力,弄得我肩膀生疼。

我沒有掙紮。

“對不起!九枝,”我聽到阿嶼的聲音,他哽咽着,“我不該瞞着你,可是我害怕你一時接受不了,我,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我不說話,任憑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傾瀉。我好久沒這麽放肆地哭過了。阿嶼不在身邊的日子,我一直都在隐忍,我努力地忍住我的大小姐的火爆脾氣,忍住我脆弱的淚水。只有在阿嶼面前,我才可以放下戒備,随心所欲地做回自己。

人生苦短,我曾經以為,這樣打打鬧鬧,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了。我甚至在他說要我嫁給他的時候,那麽爽快地答應了。可惜,他說只是一個玩笑。即使這樣,也沒有什麽關系,只要他還在,只要我還可以待在他的身邊。

這種日子不會再有了。時間就像是龍池河的水,浩浩蕩蕩,一去不複返。而阿嶼,羽翼已豐,也即将離我遠去。

我記得他曾經說過,九枝,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這算是他對我的承諾嗎?算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只是,關于離開,不是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嗎。我知道阿嶼會離開,離開踏月山莊,離開望江村,離開龍池河,離開我,離開這裏的一切。

他不屬于我,不屬于踏月山莊,不屬于望江村,甚至,他都不屬于人界。

心中千回百轉,終究是我不願意就此放手。

我究竟在執着些什麽呢。阿嶼,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你要怎麽樣處置我,怎麽樣處置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包括那些相依為命的,肝膽相照的,抑或是隐隐約約的袒誠相見的日子。

“對不起,對不起。”阿嶼還在跟我說着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什麽對不起,真的,阿嶼,你沒有對不起我。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命運的安排與捉弄。

“阿嶼,抱抱我好嗎?像從前那樣,抱抱我。”

阿嶼松開我的肩膀,雙手慢慢地滑向我的後背。

他将我摟在懷裏。緊緊的。我聞着他頭發上的皂香,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可是,我已找不到從前的感覺。那時,阿嶼的擁抱是溫暖的,安全的,現在,是絕望的,是凄慘的。

這大概是他給我的最後一次擁抱了。

我的眼淚打濕了阿嶼的肩膀。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

我知道,阿嶼哭了。

我緩緩地推開他,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水。

“阿嶼,天神是不會哭的。”

阿嶼淚眼滂沱。

第二天傍晚,我獨自去了城隍廟。我将避水珠用一塊帕子包好,前去尋找鄭七。

鄭七還沒睡醒,我不想擾他清夢,坐在案前靜靜地等着他。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鄭七才拖着長長的哈欠起身。

見是我,他差點吓了一跳。

“九枝啊,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鄭大哥,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來,是想歸還一些不屬于我的東西。”

“啊,為什麽你一個人,阿嶼呢?”

“他的東西你自己問他要吧。”

“怎麽啦,以前形影不離的,吵架啦?”

“沒有啦,吵什麽架,這是避水珠,還有這骨哨和香囊,以及劍上的法術,你自己取吧,我不會,”我說道,“就這些了吧,我記得就這些。”

“九枝啊,你這,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什麽都知道了。”

“啊?九枝啊,不急不急,雖然上面是催了許久,可是答應過他的嘛,不能反悔。”

“噢?催了什麽?又答應過什麽?”

“這,這,”鄭七吞吞吐吐,“就是答應過阿嶼啦,明年的花朝節來這裏找我嘛,到時歸還這些不遲。”

“所以,你們是給阿嶼留了一年的時間待在我身邊?”

“可以這麽理解,本來阿嶼是要求陪你走完這一輩子,直到你自然歸入黃土,可是天神那邊不答應啊,他們最多只給一年的時間。”

“為什麽要答應這樣的條件?一年,還不如即刻走呢,”我讪笑起來,“從第一次見你開始,你就說神界在想方設法尋找遺落凡間的大神,你們一早就布局好了的吧,我還天真地以為你們想幫我找回我阿娘呢,自始至終你們的目标都是阿嶼,你們是怎麽做到這麽不動聲色的呢。”

鄭七劇烈地咳嗽起來,我知道他又想掩飾什麽。

“神界為什麽也這樣機關算盡呢,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拼了命護住阿嶼,他早就與化影同歸于盡了,你們又去哪兒找他的元神,又怎麽帶他回弱水之西?你們不覺得這樣做太冒險了嗎?差那麽一點點,你們就多了一個強大的敵人,而非幫手。”

“這個你也知道?”鄭七皺了皺眉,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道聽途說而已,關于窫窳的事,這麽說都是真的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也覺得太過冒險,可是我有什麽發言權呢,我也只是聽命行事。聽說在丹熏山之時,也派出過神界人員前往營救,可是卻晚了一步,那個鼠王,将原本的七天狂歡之夜改成了三天,所以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好在九枝你機靈啊,将阿嶼救了下來,六界都在盛傳,你當時可威風啦,只是——”

“只是什麽?”

“他們說你救的是個怪物,紅毛怪物,”鄭七說道,“他們還說,好好的一個女子,生得明眸皓齒,為什麽要與一個妖孽厮混。”

“他們是誰?”我看向鄭七。

“他們就是別人,那些七嘴八舌的人,哎呀,嘴長在別人身上,信口開河,你不要介意。我可不這麽認為,我覺得你做得對,簡直功德無量,九枝,你也太厲害了,我看看啊,你是不是有超能力?”

“什麽超能力,我不過是仗着劍上的法力罷了,否則的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阿嶼,确實搶手,鼠王淩霄雲為了喚醒他,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損兵折将的,現在,倒是讓你們撿了個大便宜。”

“不不,不能這麽說,這阿嶼啊,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他會自己覺醒的。”

“是嗎?不經歷這麽一遭,不去那長安,不去那丹熏山,阿嶼哥怎麽會覺醒得這麽快,他現在還在篇遇山上打獵呢,我們可說好了,他願意當一輩子的獵人,他是我一個人的阿嶼哥哥,這一輩子都是。”

“九枝啊,你別激動,或許真如你所言,如果不經歷這些事情,阿嶼可以有更長的時間待在你身邊,可是你看這烏煙瘴氣的人間,屍橫遍野,妖孽橫行,人界可以按兵不動,可是天庭已經坐不住了呀,你想想看,等到摩西院的勢力再膨脹一些,羽翼再豐滿一些,到時候對付起來只會更艱難啊,趁現在摩西院遭了重創,還沒緩過勁兒呢,咱們啊,人神同心,擰成一股繩,打他個措手不及,該有多好呢。”

“為什麽一定要阿嶼去呢,你們神界不是有很多厲害的神仙嗎?”

“九枝啊,我早跟你講過了,天庭早就是人才凋零青黃不接,這個也不去那個也不去自然就沒有誰去了,這六界美好的秩序,要靠大家一起維持,不管是人還是神,都需要有一種使命感,大家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到時候這六界的話語權真的就要落到大妖的手裏了。”

“這麽說來,倒是我膚淺不懂道理了。”

“當然不是,九枝啊,你的勇敢我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也會表彰你的,自從你回到踏月山莊後,我就向上面請示了,他們的回複就是,為了你有能力自保,給你的那些法寶全部贈送給你,直到你生命終結,還有那匹馬也是你的。”

“意思是我不能将這些傳給我的後輩?”

“大概是這個意思,你還沒成家呢,想要有後輩的話,需要更加努力喲,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年紀也到了,東街上的那個小花兒啊,跟你大不了幾歲,孩子都能跑去買杏花酒了。”

“人家才十八歲,早着呢。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來歸還這些東西?為什麽不早說。”

“你也得給我機會說呀,本來是想趁阿嶼離開的那天告訴你的,這樣也能填補一下你的失落嘛,人間有句話說得好,如果沒有人愛,那就要擁有好多好多的錢,是這個道理吧。所以除了這些,還打算給你一筆黃金。”

一筆黃金?那不是比白銀更值錢許多。可是,我為什麽高興不起來呢。

“鄭大哥,如果我不要這些身外之物,可以讓阿嶼陪我走完這一輩子嗎?”

“那當然不行,阿嶼離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個沒得商量,至于這些東西,決定權在你。”

“那他什麽時候離開?”

“上面說的是越快越好,只有盡快回到弱水,元神與肉身融為一體,天神窫窳才會獲得強大的力量,才能應對妖界的挑釁。當然,有可能神界會先發制人,前提是,那些散落于凡間的天神得盡快歸位,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些天神?還有其他的?”

“當然,單槍匹馬是無法成就大業的。”

原來如此。

人間失序,生靈塗炭,這六界的有志之士東奔西走前赴後繼,我的不放手,竟顯得如此的自私。

那麽,阿嶼,盡快送你離開吧,離開這裏,去你那,弱水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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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金光閃過,漆黑的夜空響起幾聲驚雷。

那一夜,大雨傾盆,足足下了一整晚,天似乎要塌将下來。

黎明時分,我跑去了龍池河堤。

龍池河的水又上漲了好幾分。我看着奔騰不息的龍池河水,思潮翻滾。

阿嶼已經離開了。于兒神來接的他。

我是笑着看阿嶼離開的。真的,我沒有哭。

阿嶼,我會好好的。如此,才能不辜負你毅然決然地奔赴山海。

阿嶼,謝謝你來過龍池河,來過我的生命裏。

踏月山莊院門前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淋了幾場春雨,很快就長出了新的嫩芽。到了秋天,那金黃金黃的落葉,也會再次将這個小院鋪滿。

杏花酒可以再釀,只是,小蠻不會再回來了,阿嶼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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