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埋骨地。

天空半明半寐，飛舞着紫色的光點，淺青色的薄霧氤氲而至，沁涼入骨。足下陰影淡泊，眼前墓碑密密麻麻，冷硬而頹殘。

莊姜仔細辨認墓碑上的刻字，自大師兄一路看到九百九十九師兄，心中十分糾結。

修仙沒前途，這是一個真理。

且不說走火入魔萬劫不複的幾率傲視群雄，天劫更是百發百中。想當年師尊桃李遍天下，千名弟子，皆是天資卓越之人，到頭來卻無一人渡劫成功，羽化登仙。好在師尊收弟子的效率極高，這百餘年來，門下始終保持門人一千，不多不少，忠實地履行着“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天劫下”的良好傳統。

而她，則是被一碗姜湯忽悠來的。

想當年，師尊用一碗姜湯救活了凍僵的她，并收她為弟子。其後師尊為了紀念那碗神奇的姜湯，便給她改名為“姜。”七十餘年後，莊姜終于醒悟，就在她師兄師姐們前仆後繼的光榮挂掉之後，師尊用一碗姜湯換了一個墊背的，實則明智之極。

往事不堪回首……她再一次悲嘆出聲。眼見着天色大亮，這才慢吞吞地起身，來到大殿。

此時早課已經開始，殿內坐滿了人，皆是白衣佩劍的打扮，很符合蒹葭宮弟子不食人間煙火的身份。然而很令人驚悚的是，每個人都吊着頭發，面前懸着一塊苦膽，抱着仙書搖頭晃腦。

莊姜打了個寒顫，小心繞過桌椅，剛坐下還沒喘口氣，就聽到右側一個小師弟抱着書吟道：“……也裏千幾其知不，大之鲲，鲲為名其，魚有冥北……”

她忍不住問：“你在念什麽？”

“師姐，一切為了天劫。師弟我正在倒背如流。如果師弟連仙書都能倒背，一定能通過天劫！”

莊姜：“……”

她默默地回過頭來，見到左側小師妹玲珑蒼白着臉看着她，面部抽搐不止，不由吓了一跳：“師妹？你什麽時候來的？”

“……師姐，我昨晚就沒回去。”

“沒回去？咦，你腿上怎麽全是血？！”

小師妹神色淡定：“師姐，一切為了天劫。這叫錐刺股，明日師妹打算嘗試老虎凳，師姐要一起來嗎？”

莊姜顫了顫，道：“謝謝，我就不必了……”

她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一個很不和諧的聲音，其中的嘲諷之意更是明顯得很：“師妹，你認為像她這樣的廢物，會和你一起溫書嗎？”

莊姜深吸一口氣——啊，終于來了。

那是一群身着白衣的師弟，一個個唇紅齒白，俊秀非常。被衆人擁簇的那位尤其醒目，猶如明珠般熠熠生輝，面容清冷如天上銀月。而此刻，方才說話的小跟班師弟又諷刺道：“莊姜師姐，你今天來得可真是早哪，都不像往常的你了。”

那群小師弟哄笑一片，就連中央被擁簇的那位也彎起唇角。真是的，為什麽師弟們如此不可愛！相反，師妹們是多麽的嬌軟可人……

不過莊姜想歸想，表面上卻一臉柔怯地垂着頭，一言不發。

小少年見她這委曲求全的模樣，頓覺得索然無味，冷哼一聲道：“容璟師兄，師姐還是這麽一副半死不活樣子。”

“呵……”被人擁簇的那位美少年側了側身子，露出頸子上一側青色的夔龍紋，“莊姜師姐。”

莊姜顫了顫，緩緩地擡起頭來，紅唇緊抿：“容璟……師弟。”

“師姐為何不拿出那日的氣勢來？那日的師姐，師弟我……甚是想念呢。”

“師師師弟！那天是師姐不對，都是師姐的錯，全是師姐的錯……請師弟放過我吧！”莊姜的聲音越發嬌軟怯懦，就連身子也微微顫抖，嬌滴滴的仿佛風一吹就倒。

她這樣示弱，已經有人露出同情的目光來了。

容璟蹙眉，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嗤笑一聲，終于轉身走了。他這麽一走，那群小少年頓時前呼後擁地跟上去，生怕落下一步。

莊姜松了口氣，瞪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咬牙切齒。

此人是個瘋子，絕對的瘋子！而瘋子不能惹，這更是一個真理。

她猶記得第一次見此瘋子的那天，正是自己拜入師門的第二日。由于她的到來，使得師尊的弟子不多不少，正好達到一千個。這也說明師尊在下次天劫到來之前，終于不再擔心收徒問題。誰知師尊大人還沒喘口氣，就聽有人說山下鬧開了鍋。

蒹葭宮所在蒹葭山，高約萬丈，一旦合上斷龍石，開啓護山大陣，非神仙不得入。世人若想修仙，只能望着山頂興嘆。誰知某位瘋子架起了一座人梯，自行破了數個機關，踩着人的肢體一路爬上山頂，眉間戾氣淩然，那煞氣震懾了所有弟子。

然後他往地上幹脆利落地一跪：“請仙君收我為徒！”

莊姜不知道那時師尊是個什麽心情，總之她早就受不了了，在那股煞氣到來之前，就躲在了側門，然後心懷不軌地開始偷窺。

師尊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神色漠然，音色飄渺清冷：“汝既為一國儲君，為何還要修仙？”

少年的聲音如敲鐘磬，泠泠清音：“仙道淩駕六道之上，尊崇無匹。雖然行路艱險，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但我願修成仙道，助我大楚國千秋萬代，百姓一世平安。”

又是一個妄想借助仙道插手凡俗之事的人。莊姜正在思考師尊準備用什麽方法把他趕下山去時，卻聽師尊漠然道：“可惜，吾已收滿一千門人。”

“仙君的徒弟并未滿一千。早在見您之前，我給一名弟子看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萬兩黃金，一樣是淬了劇毒的匕首。”

莊姜在門後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此人膽子真大，竟敢如此對待仙門弟子！師尊雖然情緒少有波動，但該砍的還是一個都不會留的……哪知師尊卻神色如常，輕道：“他下山去了？”

“是。”

“也罷。明月，帶你師弟下去吧。”

于是容璟就成了蒹葭宮有史以來第一個一千零一號弟子。

據說這是師尊修得仙身的千萬年以來，第一次容忍一個膽敢挑釁仙門的凡人。不過據莊姜分析，也許此瘋子的資質已經到了一個天怒人怨的地步。

在修仙之路渺茫，又有仙人消逝，仙界人口極度缺乏的情況下……

修仙界最缺的是什麽？——人才。

不過，蒹葭宮所修乃是太上無情道，這種煞氣逼人又滿心欲望的家夥，能度過天劫嗎？

懷着這樣的心思，莊姜開始默默地觀察此人。她看着這位楚國儲君收起煞氣，很快收了一群小跟班，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她看到他天賦極高，修煉起來事半功倍，招式間帶着無與倫比的靈氣；她看到一群清靈秀麗的小師妹為他神魂颠倒，并打得頭破血流……她終于承認，師尊的眼光還是很毒辣的。

可她雖然對這位儲君大人懷有極大的好奇心，但一直是敬而遠之的。但怎麽就偏偏惹了他呢……

鐘聲複又響起。

莊姜定定神，開始翻書。仙書枯燥乏味，再一次令她昏昏欲睡。鄰桌小師妹一邊背書一邊面不改色地猛紮大腿，鮮血已經漫過大片琉璃地磚，蜿蜒流到了莊姜腳下。她哆哆嗦嗦地挪了挪凳子，又聽到仙音袅袅，銀發的仙人迤逦而至，在高位上徐徐坐下。

于是衆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的聲音猶如脆冰：“吾近日蔔算，将有兩名弟子應劫。”

衆人聽罷，頓時露出一副“诶呀又開始了這回活不成了”的神情。

莊姜也低着頭，心中很是緊張。不過天劫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只有那些修為即将突破的人才能獲此考驗。她的修為一直壓制的很好，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才是……

“……莊姜，容璟。”師尊道，“你們下去準備吧。”

莊姜瞪大了雙眼，臉色蒼白，就差吐點血了。

誰能告訴她，這到底是什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