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67 章 ☆、四輪
無論是知情的,蒙蔽的;情願的,抗拒的;承受的,反對的;都無法阻止八荒殿的如日中天。四大仙宗的翹首以盼,六合堂的極力阻礙,在那一日的夕陽徐徐反升中靜止了。
八荒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鏽,于康帝三百一十六年,突破煉道四輪。
這個消息抵達各勢力的同一時刻,相伴着另外一個消息:宮臣飛升。
問飛升的宮臣是誰?答:從陽。
比起一度與鏽主鬥智鬥勇的宮臣催酒,此宮臣鮮有人知,不少人略有詫異,因為一旦家主有了煉道四輪之力,第一時間都是把自己最煩的臣仆送上天,視厭惡的程度而定,一般煩的就做做好事讓其成仙,特別煩的就袖手旁觀送上西天。
這并非信口開河,是有小道記載的。第一十四代家主在未修煉到悟道三輪之前,宮臣殿仆結黨營私、良莠不齊,憑大乘期修為仗勢欺人,孤立無援的家主沒什麽脾氣,“呵呵呵”地逆來順受,一直被壓到煉道四輪,當晚宮臣就被天罰劈死了一位,十四代家主晃動手腕,特別歉意笑道:“不好意思,還不太熟練。”
而後第十四代家主執掌八荒的十年間,三宮臣八殿仆殉了過半。
同一時間,八荒殿的萬鎖磐石前,法鏽負手望向玉白的天穹,身後一左一右伫立着兩位宮臣,像是保護又像挾持,狂風阻擋在外,衮服靜止垂落于地,驚不起一絲波瀾。
每當家主步入這個境界就意味有了正面抗衡的實力,過去的隐忍變質,妥協作廢,誰也不能預料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
催酒淡淡出聲:“我以為鏽主會先将我送走。”
“你——?”法鏽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道出三個字,“不急啊。”
語調輕松,不愧跟歷來的天子是一家親,跟“橫眉倒立、火冒三丈”無緣,吹完風,閑雲野鶴地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回房。
回旋廊清風陣陣,荒無人煙。
自從法鏽挑明了心事,狐貍似乎有了心結,每次來的時間都挺湊巧——也就趁她冥思時過來瞅一眼,不等睜眼就走。沒人啰嗦操閑心,她過得寬松過了頭,得幸于頭發順溜,否則靠她的閑散記性,非得糾成毛線團。
法鏽揮退宮臣,剛跨入門檻,腳步頓了一下,沉寂半晌,她忽然“咦”了一聲,随後笑起來:“趕巧,抓住一只來不及跑的師父。”
玄吟霧擡頭,卻不忙亂,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并不敘舊,斟了兩杯茶,将腹稿和盤托出:“我考慮許久,如今也想通了。你想做什麽便去做吧,不必顧慮我,我同意飛升,越早越好,這樣你也可以早日擺脫後顧之憂,去幹你的大事。”
法鏽剛坐穩,動作就是一滞,慢慢摩挲手指,沉吟片刻道:“這種話不像師父自己想的,是有人出謀劃策?”
玄吟霧反問:“你覺得我會說什麽話?”
法鏽沉默不語。
“求你安分守己?與我共度餘生?”
法鏽垂了一下眼皮,瞧見他手上茶碗裏水波蕩漾,抖得好似狐貍皮下的那顆心:“剛才那話,也不像師父能自己下定決心說出口的。”
玄吟霧語塞,法鏽就半猜半問道:“這其中,有殷餘情攪和在裏頭麽?”
這問題容易回答,玄吟霧如實道:“沒見過。”
“那也好,我與法晝不一樣,你與殷餘情也不一樣。假若飛升失敗,我就阻斷天罰,再送個第二次、第三次……師父不要與我在這上面耍花招,搞得損人不利己,我會很傷心。”
玄吟霧放下茶碗:“你随意。”
法鏽一笑,霎時換了一張面孔,手肘架在桌子上探出身,穿透茶碗氤氲的水霧,睫毛被熱氣濡濕:“多時不見,師父想不想我呀?”
玄吟霧在脫口而出的前一刻剎住了,閉眼不看她:“不想。”
然後他的手被拉起,循着衣料往內深入,覆在熟悉溫潤的脊背上,法鏽又問:“這樣呢?還想不想?”
“……”
“哐當”一聲巨響,當中的那張桌子被用力踹開,法鏽收腳,順勢架在了玄吟霧的腿上,不經意道:“師父,我這半輩子刀光劍影,傷的全是正臉,背後一片坦蕩。”
話是說的很明白了,敵是敵,泾渭分明,友是友,和樂融融,就差直接說“我還沒被人被捅過刀子呢”。
玄吟霧終于睜眼,壓下暗色,責備道:“你這是什麽話?”
過了很久,法鏽與往常一般笑道:“沒什麽呀。”
……
數月後,萬事具備,玉墟宗離兌宮宮主,塗山九潭玄老于八荒殿飛升。
消息傳回玉墟宗,北堂良運與覓蔭真人以為是耳朵出了毛病:“啥?”
拆月在梅吐山澗見到紅着眼睛拜訪的曲驗秋,愕然許久,掰着趾頭算:“等等等會,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他到上古期了嗎?不是,他跟天子不是正過着快活日子嗎?怎麽突然想不開?”
上報到雲萊這裏,仲砂筆尖一頓,好半天才開了金口:“又不是等不起,怎麽這麽急。去查。”
随侍領命,飛快地往大殿外退去。只一會功夫,又無聲疾步走進,站定禀報:“确切無誤,此事由玄老提出,鏽主默許,于兩刻前成功渡劫。”
“啪”的一聲,仲砂擱下朱筆,這清脆一響相當于酒席摔杯,随侍立刻全神貫注,預備聽令。然而放下筆後,仲砂一動不動坐在那裏,久到随侍的手指關節開始發僵,禁不住自行發揮:“宗主,此事存疑?”
仲砂恍若未聞,随侍便自問自答,“不該吧?以鏽主的智慮,對玄老之事理應得心應手。”
仲砂仍沒說話,目光聚于指尖,半晌不動。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假思索地意識到玄吟霧的決定是有人幫他做出來的,這個人不可能是法鏽,那麽是誰?
北堂良運或拆月?不對,他們還指望飛升,沒道理指手畫腳。
鴻淵杜藺雨?算了,他已經“抱病休養”快三百年了。
殷餘情?有可能……但玄吟霧去過四野門麽?一沒信物二沒引路人,找得到他麽?
那還有誰?
老鬼江訪安?啧,這麽一而再再而三,他究竟圖什麽……
一瞬間天人交戰,仲砂毫無征兆地陷入了深深的惘然和焦慮,試圖将一些細小的線索連起來,但總是阻斷在關鍵的節點上。于是又在猜測某些秘辛的真相,她心中微惶,竟無法遏制,她在冥冥中預感到處境恐怕不妙,而法鏽仍然蒙在鼓裏——依照人之常情,親手送走師父,她恐怕還在傷春感秋!
要發動戰變接應她麽?
可成敗難說,前兩次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深謀遠慮,這次法鏽被禁锢在“天子”的高座上太久,已經逐漸失去處事的謹慎估量,深埋在心底的自大已經滲透到表皮,在群狼圍飼間,先幹了一票全無準備的仗,焉知會不會演變成自投羅網。
“宗主……”随侍又低低叫道。
仲砂清晰感受到兩側太陽穴在突突跳動,手輕微顫抖,一宗之主,她終于可以有了絕對的決策權,然而誠如前任宗主楚問寒所言,也背上了數萬人命宗門興衰的重擔,教人舉步維艱、身前身後都需想得周全,再無一飛沖天之豪邁狂氣。
好一副劈頭蓋臉的枷鎖,鎖虎鎖豹,終于也拷住了鳳凰。
雲萊大殿維持住了往日的沉默。
仲砂沒有發布任何號令,或許還需要思量,或許是慎重的靜觀其變。随侍不明所以,掂量許久,同樣選擇了穩妥的說法:“宗主,要三思啊……”
突然間,這句話不知觸動了什麽心事,仲砂又似乎被手腕上的紅繩燙了一下,怔忪片刻,倏地站起來,大步往外走:“清點未閉死關的洞虛期長老,跟我走!”
随侍大驚,撲倒在地叩首:“請宗主三思!”
四大仙宗中,唯獨雲萊仙宗連鎮宗的大乘期修士都無,宗主又只是一個出竅期的年輕人,內憂外患,堪稱危急存亡之秋。此番貿然前去八荒殿,若有不測,好不容易穩住的宗門基業,又将跌向搖搖欲墜的邊緣。
随侍死死抓住仲砂的袍角,要以手掌的一點微薄之力阻止宗主的決定:“宗主!您想一想雲萊的數萬弟子,您再想一想!”
如果此刻換作楚問寒,一聲“三思”的分量之重,不亞于指着他的鼻子大罵“意氣用事,愧對先祖”,當頭一瓢冰水澆個透心涼。砸到仲砂的身上,如涼水潑滾油,悶了一鍋欲滾欲烈的油湯,縱然前一刻還想着“該要從長計議”,下一刻熔漿沖刷血管,帶走了她最後一絲遲疑不決。
她想的夠多了。
雲萊,她扛得起來,也無論如何要扛住。
而那個人,或自負狂妄,或圓滑審慎,千變萬化,卻終歸是法鏽。
八荒家主都是沒有将來的人。
她的将來,若偏向磐石,那便是萬重枷鎖,手不能伸腿不能移,壓的只餘一口氣茍延殘喘,等天崩地裂你死我亡。若偏了烈火,更不消說,心裏的火勝于熔岩,一點點燒着,不到她骨血化作飛灰,斷不能停。
法鏽的一腔烈血,半數已滲入了仲砂的髒腑。
蟄伏百年,重燃于此,任何試圖撲滅鎮壓之人,她都将不顧一切舉起長刀。
大殿外,前來的洞虛期長老約五六人,袖手望來,胡須下的嘴唇嚅動,耳畔回蕩随侍弟子越發低微的阻攔聲,什麽話也沒說。
“本宗未歸期間,啓開護宗大陣,議事長老肖塵根暫代庶務,懷字輩長老二人為輔。”仲砂聲線越來越沉,“如有不測,護送金丹期以上弟子前往天子殿,長老全部出關,棄朝見臺,守天衍河,封宗。”
幾位長老心下不安,正欲阻礙:“可是,宗……”
“走!”雲萊的第七十四任宗主低聲咆哮。
鳳凰長嘶,振翅高飛。
五蒙仙宗,蒙塵亭。
守缺子手中一枚算籌忽然從手心脫落,旁邊的姜迎微挽了個劍花,皺眉看他,寬袍大袖籠罩的男子眼神發直盯着地面,陡然道:“八荒禍亂!”
半個時辰後,雲萊宗主仲砂領五位大能,戰宮臣催酒于八荒殿。
探到消息的門侍小童臉色驟然慘白,僵立一剎後,連滾帶爬報信。得到口訊後,無論哪個宗門都問出了同樣一句話:“天子呢?”
蒙塵亭風煙散開,姜迎微臉色凝重,持劍問了相同的話:“天子與仲砂私交甚篤,故人與家臣戰作一團,她呢?她什麽态度?”
守缺子摩挲着碎裂的算籌,睫毛低垂,半晌才道:“迎微,它碎了。”
“有什麽寓意麽?”
“有,它不能涉及仙庭天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