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玲 - 第 8 章

白君和鶴望君感受到子脈的異動,在第二日清晨進入北陰域查看。

破曉時分晨煙四起,藤籠籠罩在一片寂靜的灰藍煙霧中,若影若現,依稀能看到金色的靈符不斷閃爍。

白君與鶴望君并肩站在籠前的空地上,都在等待煙霧散去。

到達北陰域後白君就已經感知到霍妖死去,霍妖的魂牌在南澤雅洞黑石前就呈現出碎裂之态,他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身為沼澤神不能随意進入北陰,因此才放了霍妖一馬,但他沒想到霍妖的死竟會觸動子脈,這一觸發,阿暖便也離死不遠了。

“阿暖?”鶴望君在白霧稍稍散去一些後呼喚和玲。

和玲此時很虛弱,她擡起眼皮,只看到一白一紫兩個朦胧身影。童山內愛穿紫衣的唯有山主鶴望君。

她臉色發白,勉強凝成兩字,【日安】

花環落在一邊,葉子已經枯了。她小歇後再次擡手,【我名為和玲】

白君和鶴望君均是一愣,他們本以為阿暖是罪身,已不再擁有名字,沒想到山神還是将名字給了她。

從進入北陰域開始,他們兩個一直守着和玲,直到她消亡,子脈出世。此時已到危急之刻,山神若沒有子脈護持的話不出十年便會隕落。

看着和玲虛弱蒼白的臉,他們此刻想的不是和玲的生死,而是慶幸她體內的子脈被催發了。

第三日,和玲閉目跪坐着,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心口處綠色的石頭散發着光芒不斷吸收着她僅剩的生機,她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

白君坐在木椅上看着她,寬大的黑底白紋鶴衣下擺垂在地上,他啪嗒抽了一口煙,突然開口:“要見他嗎?”

和玲昏睡着,沒有反應。

白君也不管她是否回應,自顧自的說着:“那小子膽小的很,受了那麽重的傷也一聲不吭的。不過他雖然膽小,卻從沒怕過什麽,只是習慣了逃跑。上次他帶着一身傷回到南澤,關起門來誰也不見,我好生揍了他一頓後才願意讓巫醫查看傷勢,看他那模樣倒真是怕了。我猜,是怕你知道他是夔魍魉後厭惡他吧。”

他吐出一口煙,眯眼看着它散開,“阿暖,哦不,和玲。”

“他生于山鬼域,與其他夔魍魉不同,他出生便沐浴陽光,因此氣息有異,南澤夔魍魉皆排斥他。

他父母皆是我下屬,死于千年前的山魈動亂。我們是為支援山鬼族而去,山魈沒有傷到他們,卻是山鬼擅自阻斷了他們的瘴氣致使他們死亡,此後我便不願再踏入山鬼域。

他生來便開始流浪,受盡欺淩,見什麽都躲。我一直派手下的鶴童在山鬼域裏尋他,卻不想他僅靠幼時記憶便摸回了南澤。南澤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直到他四百多歲,我才找到他。”

“然而因幼時靈力不足,他六百歲才成年,卻在八百歲時修成了夔之,天賦還算不錯。他成年時我賜予他名烈光,是看中了他的資質。”白君目光灼灼,“他,是為龍的資質。”

白君将手搭在扶手上輕輕敲着,語氣突然變輕了,像是在回憶什麽。“但一個夔,取名為光,這已是十分受人嫉妒的了。我原想激他反抗,他倒好,逃跑的功夫倒是越練越好了。

那時霍妖與他一起授名,霍妖修煉的天賦比他更好,名氣更盛,從小便是族裏天賦最高的魍魉,但他傲氣太盛,戾氣也重,要想更進一步,難。

一個為光,一個為妖,為光者怯懦,少不得被妖者欺負,他太需要勇氣反抗,于是我任由情形發展,只看結果。”

白君敲下煙灰将煙杆插在腰側,白色雙翼自背後展開,他飛身而上将一塊玉石塞入和玲的口中,讓她不至于今日就撐不下去。

他托着和玲的下巴,了然地看着她微睜的雙眸,道:“他這一生唯一的勇氣,就是喜歡你。”

你若有心,便成全他。

第二天,白君支開了鶴望君,在入口處等待。

一個黑影快速略過,停在他身前。

烈光單膝跪地,略微氣喘着行禮:“君上。”

他接到急召靈符匆忙趕來,卻見到了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抽着煙的自家君上。

“君上?”

白君端端拿着煙杆,上下看了他一眼,在他頭上敲了兩下,将翹起的亂發壓下。“嗯,行了,進去吧。”

烈光有些猶豫,不懂白君召喚他來北陰域做什麽。

白君見他猶猶豫豫的,語氣不耐煩起來:“北陰你不是挺熟的麽?怎麽還扭捏起來了,讓你進去就進去。”

烈光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心中感覺到一絲慌亂。他懷着不安的心情進入北陰域,這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本就稀薄的靈氣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了,他連忙加快了腳步。

和玲就要撐不住了,她的身體漸漸變成虛影。心口的子脈跳動着,力量越來越強盛。耳膜發漲,皆是子脈的跳動聲,像心跳一樣。

她突然嘆息,笑了笑。等不了了,那就算了吧。

她緩慢地将頭上的飛雨搖拔下握在手中,閉上雙眼。

“阿暖!”

聲音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穿過稀薄的煙霧到達她的面前。

她聽到了,嘴角微楊露出淺淺的笑。

我叫和玲啊。

睜開眼的一剎那身體化為碎光。

“啪嗒”一聲,飛雨搖承受不住爆裂的靈氣而裂成兩半,搖晃一下後落下藤籠。

他用盡全力向她飛奔而來,伸出雙手,仍留不住她化作螢火消散。伸出的手将将觸碰到她的頭發,那人已經消失不見。

靈力的沖擊将他擊退,他在空中被掀翻跌落,落地後也尚未反應過來。他紅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虛空,雙手發抖久久無法放下。

他還未看清她的模樣,還未與她說上一句話,還未在她眼中留下一星半點的影子,她就那樣與風散去,只留下緩緩流動的子脈熒光。

空氣中靈力浮動,盡管她無法開口,但她卻在最後對他說了世上最動聽的情話:

【山霧缥缈,你是我心中的飛鳥】

白君說烈光喜歡和玲,那樣的話和玲就當□□烈光好了,不枉他陪伴她那幾年,不枉他送她飛雨搖。

烈光一下躍到籠前用力抓着藤網,殘留的紫電滋滋燒灼着他的手,他恍然未覺,只是看着裏面飛舞的塵芒狠狠咬着牙,像在忍耐着什麽,但卻仍然不斷落下淚來。

他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永別,他以為她總會在那裏,百年甚至千年,長長久久地待在這個地方。

白君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他沒有抽煙,只是抿着唇輕輕搖了搖頭。

這麽沉默麽?還以為他會大鬧一通呢,竟是哭了?

啧,沒出息。

“你将我支走就是為了讓他進來?”鶴望君抱臂出現在白君身側。

白君笑了笑,“總不能讓他們都糊裏糊塗的,離開了的人總要道個別。”

鶴望君凝眉不語,看着前方黑色的身影脫力後跪在藤籠下哭泣,而上方的子脈光芒大盛,已經成熟。

“子脈已成,其他的事我不會追究。”鶴望君道。

“此事後想必他會有所改變,情愛一事不是一向如此麽,得不到的才能成為力量。”這也是和玲的回禮。

白君捏着煙杆遞到鶴望君面前,“抽一口麽?”

鶴望君垂眸嫌棄地移開他的手,“不了,你的煙太嗆,不知混了什麽東西。”

白君哈哈大笑,“都是些毒草罷了,味道卻是不錯的。沼澤濕氣重,毒物多,這可是解毒的好東西。”

鶴望君沒有理會他,徑直上前無視悲恸的烈光拿下子脈裝入寶盒中。白君突然的輕松讓他感知到什麽,但他沒在意。臨走前他轉身叮囑:“桁皎君的事容不得差錯,你盡快過來。”說完便出了北陰獨自趕回山鬼域。

白君揮了揮手,表示明白。

烈光滿臉淚水仍在發愣,白君站到他面前道:“哭完了?”

烈光一動不動,雙眼無神,他擡頭看着白君,慘白着臉哽咽着問道:“為什麽?她還那麽小……”

白君低聲笑了,語氣輕飄飄的。“不小了,只是看着小。她叫和玲,你方才叫了她阿暖,所以才不應你。”

“烈光,看見她最後給你留的話了吧。你在她心中留有位置,應當無憾了。”

“我很後悔。”烈光的眼中重新泛起淚光。“我知道她在等我,但我沒有勇氣出現在她面前,我是夔魍魉,我……”

“只這一點,你便比不上霍妖。”白君冷冷道,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霍妖至少率性,知道想要什麽就要拿到。”

“是麽……”烈光苦笑。

“龍旂陽陽,和鈴央央,和在轼前,鈴在旗上。這是和玲的批名,她一人忍受五百多年孤獨換取山鬼山魈兩族和平。想想你的名字吧,你名為烈光,卻沒有勇氣去見一個山鬼,你最缺的是什麽?什麽都擺在你面前了,你卻不敢伸手拿,身為夔之,你不覺得羞愧麽?”

是啊,什麽都擺在他面前了,他曾有機會的。

“她曾說,雖衆生皆覺你平庸,但她卻見你是人間熾熱。哼,我真不明白和玲是怎麽瞎了眼的。”白君不滿地瞪着烈光。他揍烈光幾百回了也不見他上進,連他都幾乎要放棄了,而和玲卻将烈光比作了人間熾熱,她那是真的曾把他當做了光啊。

“她……真的這樣說?”烈光垂眸。

白君将一物扔給他,“她留下的,臨水也就剩下這麽一個寶物了,她一直偷偷藏着。”

烈光撫摸着手上流光的羽衣,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這是鵲衣,穿上可日行千裏。

地上有什麽東西閃着光,他伸手用靈力将它纏了過來,一遍遍撫摸查看才确信那是和玲腳上的銀環。

他垂着頭,懷裏抱着鵲衣,手上緊緊握着銀環,本停住的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滴滴答答砸在幹枯的土地上。他無措地用手背一遍遍地擦,直擦得滿臉黃泥也擦不幹。

此時他的表情并沒有因為悲恸而變形,只是咬牙忍着心口的疼。

他沒有一腔熱血,總是怕這怕那,連喜歡也說不出口,只能畏畏縮縮的躲着看她。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卻說他是光。

“知道她為何今日身隕嗎?你當年護送的那顆子脈被毀後她體內的子脈就被啓用了,子脈和她,只能成一個。”

終于,他含淚閉上雙眼,俯身跪拜,“烈光……知錯了。”

白君皺眉,他并不喜歡烈光愛哭的屬性,以為他還沒想清楚便說道:“我并不是想要你保證什麽,你也不必盲目認錯,任何事都需要你自己決定。”

“烈光明白。”

白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希望你真的明白。”

白君走後烈光穿上鵲衣在籠前吹了整整七日的笛,笛聲悠揚卻仿佛帶着夜晚的孤寂清涼。

那年,百裏沼澤白霧渺渺,南澤全族剛成年的夔魍魉皆站在沼澤錄名石前等待授名,而當他被授以“烈光”二字時全族沸騰,耳邊充斥的皆是不滿的聲音。夔魍魉皆不承認他的名,只有和玲,只有和玲……

十年後山神桁皎君神隕,留下一棵未成熟的青桐神樹,命山鬼族好生看管,那将是下一任山神。

和玲催生的那顆子脈并未用在桁皎君身上,桁皎君自知氣數将盡,并不願将它浪費在自己身上,便用神力養了一棵神樹傳授信仰,最後将子脈用于溫養神樹樹靈。

此後烈光回到南澤的寒潭潛心修行,他從沒忘記過和玲對他說的那句話,她說他是她的飛鳥,他是她的自由。

兩千年後,他修煉成夔龍,成為南澤有史以來第一位修煉成龍的夔。那時的童山已經大不如前,靈脈也嚴重受損。

出關後他去拜見了新山神,新山神青桐君尚且年幼,白君和鶴望君分坐兩側,而上方與青桐君并排坐着一位藍衣女子。

他許久不聞外界事,并不知道外面發生過什麽,聽見身邊山鬼傳道:“南澤烈光君參拜珈君青桐君。”

他心中疑惑珈君是何身份,為何列于青桐君前。手上動作不停,已經俯身參拜。

“南澤烈光拜見珈君,拜見青桐君。”

女子柔和欣喜的聲音傳來:“是龍啊,真與夔魍魉不一樣,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他聞言擡頭。他是山靈,本不能直視神顏,只有山神主動讓他們擡頭他們才能惶恐地将頭擡起。

他看向那女子,無意地也看見了山神的模樣。

尚未成年的青桐君體态嬌小,略帶女氣,五官長得與和玲十分相似,特別是眉眼處。但不知是什麽原因,他的一雙大眼有兩種瞳色,左眼翠綠,右眼銀藍。

青桐君見烈光看着他便也回看過去,那一眼溫和卻自帶神威,他連忙移開視線。

珈君賜了他許多神玉靈藥,回來時聽白君說起珈君,他那時候才知道珈君是繼桁皎君後的山神,十日灼地時憑借一己之力護住神樹更護住了童山。珈君修佛,因護住一方生靈而功德圓滿,只差一步便可成佛。

那樣厲害的人物,如今卻甘願留在童山守護青桐君。

和玲的魂靈與子脈相連滋養了神樹,注定無法重生。但他依然想要見見她的影子,于是拼命修煉期望神樹能存有和玲一絲意念,但如今見了才知道,和玲真的消失了。

她的目光總是溫和淡然,因長久受困而變得有些遲鈍。如今再想到她,他的心裏已經毫無波動,甚至連曾經對她的喜歡也已經忘了,只記得有那樣一個人,說過怎樣一句話。

身邊的鶴童第一次見他,表現得十分興奮,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眼中皆是對他的崇拜。

再次下寒潭需要化龍身,他用了三天便将靈力流轉全身,化出真正的龍體。

兩個鶴童依次點上石壁的螢燈,将神玉靈寶盡數傾倒入潭,為烈光君轉化做準備。

黑色的夔龍在寒潭深處游轉,攪得潭水水面霧氣蒙蒙。完成轉化後他變回人身赤腳上岸,頸邊尚未褪去的黑金龍鱗閃着流光。

“烈光君,您真厲害。”鶴童遞上衣物,滿目崇拜而小心地為他提起衣擺。

清冷的目光轉動,他牽起嘴角短暫地對小鶴童笑了笑。

夜晚的童山靜谧的很,他來到北陰域外卻并未進去。他站在岩石上看着入口處,許是太久沒人過來,那裏纏繞着即将風化的枯藤。

他在那裏站了很久,直到風将他的外衣吹亂。他拿出笛子,猶豫了一瞬後貼近嘴唇,吹起當年她離去時為她吹的曲子。那是她偶爾會哼起的曲子,他知她喜歡便記下了。後來他才知道此曲為山鬼族春日宴時的慶春曲——《訪生》

兩千年過去,烈光成了烈光君,再也不存在懦弱的影子。因為修成了夔龍,他的外貌比之前更加偉岸,臉色也不再如夔魍魉一般,而是正常健康的蜜色,體內的瘴氣也早就被清除,這意味着他不能再以漳氣化翅。

曲終,他輕啓唇瓣,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和玲。”

僅僅兩個字,跨過了兩千年。

他将笛子埋在樹下,轉身離去。

又過了兩千年,他從夔龍修成應龍,展開白色四翼的瞬間,過往被遺忘的記憶如石入深潭,泛起久遠的回憶。和玲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唯有一雙含光的眼眸帶着笑,她對他說:“山霧飄渺,你是我心中的飛鳥。”

四千年波瀾不驚的雙眼再次濕潤。

又過了多少年,他已身居高位,垂眸俯瞰萬裏山河。曾經熟悉的南澤舊人皆已身隕,而他還好好的,甚至挨過了天地浩劫成為一方之主。身為夔魍魉時他從未想過有這麽一天,烈光,終登神位。

寒潭水千年一退,水落石出,一方白石上,露出先人深刻的詩歌。

龍旂陽陽,和鈴央央。

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