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分數出來的時候程宥和他媽媽還在高速上。

中考成績據官方說是晚上六點出來，可三點多程宥就受到了不少初中同學的紛紛詢問，動态裏也占滿了此類話題。他推辭道說自己剛從蘇州旅游回來，不記得考生號，就算在高速上也飙不得車飛回家查準考證。

挨個回避完，他退出自己的賬號，把手機還給他媽。

張嘉燕耐不住性子，讓他打個電話給他爸，回家拍個準考證發過來。少說還有近兩個小時才到家，和她要好的幾個家長都打了無數的電話催她趕緊查成績，說是仰望仰望。

天邊雲蒙蒙的，程宥佯裝惬意，其實心裏還是緊張的。考完他就覺得發揮應該不錯，但能不錯到什麽程度也沒個準，點開網址輸入完考生信息的時候，他吸了一口氣，硬着頭皮點下确認。

剛點下去他想遮就來不及了，一張完成的成績單明明白白的處在屏幕正中央。

激烈鼓動的心跳在看到總分的剎那平息下來。

“考的怎麽樣？”張嘉燕記得導航裏這二十幾公裏路全是直線，才敢分神去端詳兒子的表情，“……看你表情，是不是不怎麽樣？”

程宥心裏樂，但他面上冷靜，聽罷只回了他媽一個淺淺的微笑，算是定心劑了。

“773，班長說他767，這分數應該還不錯。”他重新登回自己的賬號，截了張成績單多選轉發。

他班長好歹也是提前進了創新班的，實力自然不會差，和他比比心裏有個譜。張嘉燕喜上眉梢，親昵地揉了揉兒子的頭發，嘴上念叨着晚上請他吃飯。

“媽，專心開車。”程宥拍拍他媽媽的手，理了下自己猶及眼皮的劉海，“過幾天帶我去剪個頭發吧，這不要軍訓呢麽。”

事實證明程宥這次考的确實很好，甚至有點好過頭了，年級第二，區二十四，班主任親自打電話來報的喜賀。

張嘉燕除了上班就是電話粥煲個不停，越打聽越高興，看他兒子越順眼，程宥也難得放肆快活了一周，悶在空調房裏看小說看得快發黴了。

二號那天早晨去報名，張嘉燕到樓下停好車子，一個微信語音打過來讓程宥下來搬東西，程宥活動了下發僵的胳膊肩膀，抗着一床被褥爬到五樓，抗完人就癱在被套上，指甲蹭着棉纖。

“這學校什麽審美，被子發這個花紋。”

藍黃的，格子的。

他琢磨了下指甲，起身給剪得幹幹淨淨，剛碰到平板的邊兒就被叫住了，乖乖站在卧室門口聽他媽叨叨絮絮。

“看下軍訓必用的物品，自己收拾好了放行李箱裏，”說罷，張嘉燕從包裏掏出一本薄薄的軍訓須知，翻到清單那一頁，“少什麽給我發信息啊我晚上帶回來，一會還急着見客戶不多說了啊，發的什麽盆啊杯子啊毛巾啊我給放餐桌上了。”

她邊說邊對着鏡子整理儀容，匆匆補了個妝。

“衣服內衣懶得洗就備七天的量。”

蹬了幾下高跟鞋，關門前還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不過最好還是學着洗洗衣服吧都多大的人了。”

關門後，程宥坐回床邊上發了會呆，看着清單裏一項一項的物品，拿了支筆開始對照打勾。

沒什麽缺的，他找了他媽公司之前發的收納袋，分了個類，大包小包硬塞進行李箱裏滿滿當當的。

按他的效率，一個多小時就完完整整打理好了，拍了個照發給張嘉燕。

下午他媽問他要不要買速幹衣，傳了幾張在大潤發挑到的速幹衣的照片，程宥就看了一眼果斷拒絕，太醜了。

“你買一箱礦泉水吧。”語音通話裏大超市的聲音喧鬧嘈雜，張嘉燕還是聽到了，順便問他來都來了喝不喝飲料。

“那再來一箱可樂呗。”程宥咬着家裏最後一瓶可樂的瓶口，細細磨着牙，念念不舍地扔了空瓶子。

當然，沒同意。挂了電話程宥發了個不滿的表情包表示抗議，也只是表示一下，很快就和朋友聊起天來。

是同校的比他大一屆的學長，也考在這個學校，和他吐槽軍訓有多苦，還強烈建議他去國旗班，因為練的少。程宥對這個偷懶的機會還挺心動，問了好多細節，教官來選人的時候毛遂自薦就可以，指不定還能當劈旗抗槍的，想想就帥。

晚上分班結果和學號出來了，程宥看見了他一個要好的小學同學和他在一個班。

“羅琦啊，那好的呀，新集體有個認識的人總歸是好的，也不知道他媽知不知道，打個電話吧好久沒聯系了。”

也真是好久沒聯系，兩個媽媽從軍訓期間兩個孩子相互照應些，再恨不得把自家兒子三年咋過的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提到操心處更是流水知音。羅媽更咋呼些，說是羨慕她家程宥成績那麽好，張嘉燕謙虛地稱他超常發揮，考了三天燒了三天的大香呢。

程宥實在聽不下去了，關了卧室門問羅琦準備幾點到宿舍。

學校說是七點到九點收拾完畢，在程宥的認知裏，就是七點前到校，七點收拾完畢。

羅琦受不了他那麽超前辦事的性格，糾結着報了個七點半。

行，我在宿舍吹空調等你一塊去教室。

·

五號早上程宥起了個大早，張嘉燕覺着他興奮過頭了。

那是，和五個男人住一窩，還十點十分就睡，他可太興奮了。

幽幽抱怨完，他倚着車窗欣賞了三十分鐘車程的風景。

空氣微熱，晴煦漣漣，淡薄地浸着草木人芸，天空暫不算甚藍，卻也清透得可愛。

來金沙接待顧客的幾次，張嘉燕就常路過通高的門口，三月份兒子來這參加創新班的考試，沒考上，她嘴上安慰着沒關系，心裏還是遺憾了好久。今天終于能全面地參觀參觀，也圓了個小夢。

程宥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別想了，高中我會當做一個新的起點繼續努力的，搞不了競賽就高考登榜呗，我都看開了，你也別放心上了。”

張嘉燕笑罵了句死小子，要不是說有道題看錯了，五六分還擠不近兩個名次？怪好意思的。

誰叫他就收一百個人啊，他一百零二名就是沒機會。

程宥不在意地聳聳肩，觀察着車流。幸好來的早，不然肯定堵。

他和他媽一次性搬完了所有東西，小步挪到宿舍門口的時候都出了一身的汗，校園已經有點吵鬧了，新高二高三的有不少趴在欄杆上看熱鬧，門口也漸漸聚集起更多的車，連成了長隊。

同宿舍的一個男生來得更早，已經安置了大半了，看到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我叫葉佳文，單人旁的佳，語文的文。”

名字倒是很清秀，人卻又高又壯的，笑起來一排牙特別齊。

程宥天生對愛笑的人有好感，也微微颔首，“程宥，前程的程，寬宥的宥。”

“你就是程宥啊，我們班那個第一名。”葉佳文的媽媽停下手中的動作，新奇地看着他們母子二人。

張嘉燕感覺倍有面子，聲聲應和。

“喔唷這小夥子真好嘞，學習好長得還那麽帥，估計省不少心思吧。”阿姨笑眯了眼，怎麽看怎麽喜歡。

宿舍都是按學號順次分的，葉佳文指定也不是太平庸的人，只能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程宥面皮薄，經不住阿姨一頓誇，低頭抿嘴開始收拾行李，眼睛一瞥，戳戳他媽媽的腳後跟，示意她幫忙鋪被子。

那五六個收納袋顯出簡潔的好處，程宥把它們按大小順序排進櫃子裏，再把衣服疊一堆，毛巾杯子面盆放置好，基本就收拾完畢。

他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去問張嘉燕：“媽我礦泉水呢？”

張嘉燕正挂着蚊帳，手頓了剎那，又悄悄松口氣。

“你劉老師發的通知裏說不讓帶礦泉水，還在汽車後備箱裏呢。”

“那去哪灌水啊？”

“右拐樓梯旁的茶水間。”葉佳文還蹲着放零食，熱心地指了指門外。

還早，程宥檢查了一下包和三百塊錢，坐在床鋪上玩水杯。

葉佳文先去了教室，程宥嫌熱多吹了會空調，幸好羅琦來的比說的還早些，兩家子闊為寒暄了一番，他搭把手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

臨走前張嘉燕叫住他倆，“皮帶要不要帶過去，萬一要試軍服呢。”

“不帶了吧，不可能一下子就讓我們穿着訓練吧。”羅琦怕麻煩，沖他媽揮揮手就要走。

程宥也嫌麻煩，高聲說了句再見就小跑去教學樓。

太陽一下子就烈了起來，濃簇的香樟葉綠得打顫。他們到宿舍門廳的時候看見一群身着迷彩服的教官談笑風生，有個高個子的男人笑得極為耀眼，連帶着爽朗的氣息散發開來。

程宥沒忍住多看了幾眼，耳朵卻一直在聽羅琦唠叨他上初中時的趣事，偶爾附和幾句情難自禁地笑笑。

一段不短的路程倆人都撞上幾個以前同學，關系熟的就吃點豆腐，不太熟的招個手情面也過得去，更不熟的眼神交彙下就過電般滋開。少年人的情分總是算得清清楚楚，多一分不給，少一分不願。

到教室的時候四個電風扇都開到最大檔，前後兩個空調死死閉着，聽來的更早的同學說是沒找到空調遙控器，只能将就将就。

羅琦選了個最北邊最後邊靠窗的位置，思忖着離空調近，程宥在心裏比量了下自己區區一七五的身高往最後一排莽是不是不太合适，等班主任趕到班把空調打開的時候，程宥拎着衣領吹着背後冒來的二十度的涼風，心想着：

那可太合适了。

位置都瞎坐的，班主任也就開了個空調又忙事去了，教室裏慢慢從冷清到起泡般窸窣敲耳，程宥一直在看帶過來的書，羅琦知道他就是個文文弱弱不願意湊熱鬧的性子，見他在看書也不自讨沒趣，和前面新來的兩個兄弟搭話。

他們聊的起勁，聊到自己的悲傷情史，程宥沒忍住輕笑了聲，又很快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不好意思。”

前面倆人睜愣了一下，打量了他一番。

“帥哥叫啥名兒？”

程宥還是老老實實介紹了下自己，誰料那個男生興奮地重複了一遍，不免引來衆人目光聚焦。

小孩子都有慕強心理，尤其是幾個女孩子往角落裏看的眼神都不清明了，程宥罵自己嘴賤沒事偷聽人家講話幹嘛，聽就聽了還聽樂了。

張嘉燕從小就教他低調做人，盡管她很放心他兒子絕不張揚。

假裝沒注意其他那些瑣碎的目光，程宥還是耐心地回答着那兩個男生的追問，羅琦也一臉好奇他的事。

“那你談過戀愛嗎？”

剛想脫口而出一句“沒有任何任何戀愛的經驗”，他轉念舉了舉手頭的書，亮出封面上四個大字：

百年孤獨。

不愧是冷笑話高手，羅琦湊到他耳邊揶揄地鼓了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