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匆 - 第 4 章 幸運

幸運

天完全暗了下來,操場上四支高高的燈發出白亮的光束,将學生面光的臉照得一清二楚,肉眼可見的飛塵在光域間淩波漫舞。

董洵從教官出列到班心情就看上去恙恙的,各班帶至訓練場地,他也沒有直接開始訓練,憋了一肚子話。

“你們這宿舍……“他咬着牙開口,“還是人住的嗎?啊?我吃完飯不放心,去突擊抽查了一下男生宿舍——晦氣。”

他朝男生那三列指指點點,眉頭驟然一皺,“跟豬窩一樣。”

“噗嗤。”有人缺心眼地笑了聲。

“還笑,怎麽好意思笑的。宿舍也要進行評比的啊,到時候傳出去,說七連的男人亂糟糟,直接喪失三年擇偶權,吃虧的是你們這群臭男人,我反正七天之後拍屁股就走人了,你們還要生存的啊。席子歪的,蚊帳胡挂的,地上紙團的,毛巾歪七扭八的,還有個人,襪子,襪子還在床頭,枕邊,我去——”

“哈哈哈哈哈……”董洵跟着他們笑起來,委屈地扶着額頭。

“一個一個宿舍地查過去,還要收拾好,我都快忙吐了,能不能好好練,犒勞一下我。”

“能,能……”

“好,信你們啊。全體都有——向右看——齊!”

下午的挽手法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至少步調統一了,再來就是手部高度和頻率,跟甩浪一樣參差不一。

回到最初的定點定位,董洵又順次調整他們的高度和标準度,一排一排地連貫走,抓了幾個冒泡的同學,半開玩笑着親身給他們糾正。

程宥作為第一排的早早就走到草坪上,開始站軍姿,等後面的人個個走好。

聽到董洵的聲音,他莫名特別想回頭,看看他光彩熠熠的神情,但他只能按耐着不自然的好奇,直視前方深隐流雲的黑夜,偷偷活動一下膝蓋,想象夜會不會茫然滴下雨水,淹沒熾光裏的蠅與埃。

休息的時候董洵教了正确的坐法,說是預演和結營儀式上要坐,要坐端正。

“左腿在右腿後,直接坐下來,雙手順勢搭在膝蓋上,不要有多餘的動作。坐!”

這個動作基本都能完成,但原狀起來就比較費勁。

“全體起立就怎麽坐下的怎麽起來,”他兩腿支撐着很輕松地就恢複到直立,利落地靠腿,“這比較考驗腿部肌肉,實在起不來的可以用手撐一下,但是坐下去的時候不許用手撐啊。”

有人起猛了差點往後仰摔,“不要逞強,摔瘸了就帥不起來了。”董洵拍拍那人的肩,程宥追随他的目光閉合,擡眼滿是皎皎的月光。

休息期間,董洵摘下帽子理了下頭發,掏出手機搜歌詞。

“教你們唱歌怎麽樣?”

“什麽歌啊?”提到娛樂大家都來勁了。

“《團結就是力量》。”

手機裏響起慷慨激昂的旋律,聽慣了流行歌曲的孩子也不免為其铿锵所折服。

“我唱一句你們跟着唱啊。”說罷他終止播放,從丹田發力,渾厚的聲音悠悠蕩蕩地游過鐵網旁的香樟。

“團結就是力量……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向着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五十號人音律不齊,感情倒是很充沛,也有人聽不清楚歌詞只哼旋律的。

程宥唱歌向來難聽,明明音色清透幼亮,就是唱不出個成型的調。

董洵站在前面全聽在耳朵裏,忍到一段唱完,朝着程宥勾勾手指。

“你,出列。”

程宥懵裏懵懂地和他面對面站着,底下同學也不懂他又要搞什麽小把戲。

“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啊。”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其他人頓時明白為什麽要把班長單獨叫出來唱了,樂的笑倒一片。

程宥硬是磕磕絆絆唱完了一個片段,自己也覺得丢臉,咬住下唇憋笑,垂着眼睛觀摩跑道上的小石礫。

董洵比他高了半個頭,俯首注意到他柔軟的耳垂滿滿溢上蕊色,心想着這孩子怎麽那麽容易變紅,揉揉他薄薄的肩膀算安慰了。

“你這,內娛新晉男rapper啊。”

“那也是人大的rapper。”他小聲嘀咕了一句。

沒想到董洵聽清楚了,拇指勾起了他軍服上的肩帶,“那是,人大的人上人,歸隊吧,好好練練音準。”

歸隊了程宥還感覺左肩上有寬厚的熱量,熔到骨質裏,麻遍頸部的神經。

沒想到報數是放到一晚上的最後練,董洵讓他們兩兩面對面互報,場面十分混亂,不少人看着對方地突然就笑起來說不出話了。

回想起下午的尴尬,陸許晴一直盯着鞋子,程宥對她沒什麽想法和态度,只希望她不要介意那些玩笑的流言就是了。

到他倆的時候,陸許晴第一聲沒放開,程宥跟着壓得很低。

“聲音高點!”

陸許晴越喊越高,程宥感覺被睽睽衆目打量着的滋味不自在,更不想壓女生的風頭,沒怎麽認真喊。

董洵感覺程宥心情有點打結,猜測是不是因為下午的事,不知道怎麽疏導他,本着逗他的意思張嘴就是一句沒理沒道的玩笑話:

“程宥你別讓着人家女生啊。”

什麽叫讓着,這話說的。

程宥就差把郁悶寫在臉上了,爆發地喊了一聲響亮的“1”,揮洩了些許憤懑的怨氣。

旁人還當班長是不好意思了,紛紛起哄,董洵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叫下一組繼續。

找個機會跟他道個歉吧,程宥好像真不開心了,說上去比他大六歲怎麽還一點分寸都把握不住。

就明早吧,道個歉。

借着月光,董洵不時瞥程宥的臉,比剛剛平靜了些,淡如止水的眼中卻圈圈光暈霧蒙蒙,不知茁生着什麽情緒。

學校安排上寫着九點四十開始洗漱,現在已經四十一了還在做總結,人眼可見學生的焦灼。程宥本來也擔心着時間不夠用,但在看到董洵背影的時候把休息抛在了腦後,做了個有些沖動的決定。

終于放人,各班都帶得比較急,一班走到兩排宿舍樓間,稍微整了下隊又吩咐把宿舍收拾好,就叫了解散。

羅琦拉住程宥就要狂奔,程宥匆匆說了句他找教官有事,羅琦還沒聽清楚就收到一個讓他先回去的手勢。

人流擁擠,從他身邊擦過,他目送過奔走的綠色,避在梧桐的碎影下,擡頭看見蒼涼的月色納走了滿天星,看見路盡的杏花團團簇簇,只點嫩瓣淹得僅顯凄白,看見紛雜的世間飄着無數長腳的靈魂,但他眼花了,看不見董洵人在哪裏。

剛想回去,把病怏怏的情緒藏在肚子裏消化掉,就此作罷。

“程宥?”

“教官?”他止住回去的腳步,回頭看見在迷繞煙霧裏的董洵,驚訝,微微有些嗆人。

“你怎麽還不回宿舍啊,我們連隊人都走光了。”他望着他直皺的鼻子,反手把煙掐了,見他嘴巴欲張又合的看上去有話說,便從明處走到那只梧桐的陰影下。

程宥支支吾吾突然不懂怎麽開口了,看到四周還有人,還很吵鬧,提了個小小的要求。

“能不能蹲下來說。”

蹲下來有安全感。

“……好。”董洵蹲下來,直視他亮的無辜的眼睛。

程宥瞥了一眼快燃盡的火星,在風絲中茍延殘喘,橘紅的星子閃爍着。

“就是,能不能別拿我和陸許晴開玩笑了。”

想想又補了句,“我不喜歡。”

說完他又覺得不妥當,教官也算長輩,怎麽能用這麽小我的理由來提意見。

但看到董洵動容的神色,他屏住了呼吸,代之顫動的心髒膨脹的轟鳴。

“就為這個?”董洵小心地詢問,微微揚起眉毛。

“嗯。”

“行,不會再開玩笑了,和你道歉啊。”

樹隙的透光恰巧打在他的臉上,比餘燼暗了三分,卻也甚是明明。

董洵伸出手想拍拍程宥的肩膀,在空中停留剎那,還是隔着軍帽揉了揉他的頭發。

程宥都不太記得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用蹲麻了的腿回到宿舍的,到宿舍他照了下鏡子,帽子空心那塊布深陷了下去,不複規則。

·

浴室裏有兩個花灑,程宥和羅琦一塊洗的,洗的時候羅琦問他找教官說什麽了。

程宥實話實說了,羅琦嗷了一聲,想到自己也跟着起哄過。

“其實我們知道你和那女生肯定沒啥,這不訓練太無聊了嘛,沒想到你反應會那麽大,對不起哈。”

“沒事兒了。”

等到心跳慢慢減下來,程宥在想也算為自己辦了件大事,不然怎麽那麽興奮。

他們分批洗完澡洗完衣服,葉佳文說在門廳的電子屏上看見顯示明天有中雨,怕一大早就下雨衣服不得幹,幹脆就都拿個臉盆放在地上接水,衣服挂在上鋪的圍欄上,二十度的空調吹一晚上準能幹。

程宥頂着個濕漉漉的腦袋就睡覺了,睡前仔細地把宿舍守則看了一遍,直到熄燈,一片沉寂的黑。

時間比想象中的寬裕,抓點緊完全來得及,看來再着急點能擠出時間寫日記,程宥暗自想。

不過他怎麽也睡不着,可能是平時熬夜熬慣了,他就仔細回想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把自己腦細胞想光了,最後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董洵好像比他看上去人還要好,好說話。

·

教官宿舍裏,董洵坐在床上寫教案。

雖然他們放在古代是個武将,但出來教人都要有個計劃,教什麽,怎麽教,怎麽改進等等。

平時寫字不多,字跡只能說是工整,也沒桌子沒椅子,他就枕在腿上寫。

八班教官老喬看他那麽認真,調侃了一番。

“小洵,你這個奔頭,是沖着第一去的啊。”

董洵笑笑,不可置否。

老喬晾了晾軍服,嘴上閑着跟董洵講班上那些刺頭,講的兩人很有共鳴。

“我們班有個叫程宥的,”董洵躺在床上,渙散地盯着某處黑點,斟酌着語言,“成績好,相貌好,性格也挺不錯的,以後應該蠻有出息的。”

“哦,有點印象,氣質也可以,考不考慮選他當标兵?”

“……”董洵想到什麽,搖了搖頭,“還沒教踢正步呢,不懂行不行,再說吧。”

沒聊幾句,就睡了。

董洵睡得倒是挺香,程宥早上四點就醒了,一個睡眠淺的室友被他起身上廁所的動靜弄醒了,告訴他時間讓他再睡會。

程宥也想,可是渾身都有力,根本睡不着,只能看着窗簾外淡淡的晨光幹等到鬧鐘響。

這次走之前六個人都把各自負責的區域仔細檢查看一遍,昨天關不上的電風扇換了個方向也就關上了,挑不出什麽毛病。

集合報了下各班昨天的分數,七連和其他三個班并列第一,董洵悄悄舞了幾下,程宥看見他得瑟的笑容和清早的杏花一樣明媚。

晨訓開了個正步的頭,單腿定住直打顫,董洵為了鼓勵他們還站在前排一起定位,程宥悶出了一前額的汗,低着頭用表情在堅持。

熬到吃早飯,他也沒什麽胃口,就要了一碗紫薯粥。

董洵看見了,去吃飯的時候多拿了幾個綠茶餅,休息的時候掏出那個塑料袋。

“誰早上就吃了一碗粥的?過來拿。”

有幾個女生在朋友的半推半就下去領了,羅琦也給程宥眼神示意,程宥口型說着算了算了。

“你吃了沒?”董洵問他。

程宥沒想到他注意到了,未知的暖意在董洵的直視下擾亂着他的心率,他沒有推辭就收下了,指尖差點碰到那雙有些薄繭的手,就差一點點亢奮的引力。吃了一口,還是熱的,糯糯的很甜。

·

齊步走讓一排排定格,程宥總下意識地把齊步走最後一個拍子當成踢腿。董洵想了個大招來制他:

“誰再踢錯就獻唱一首啊。”

程宥回頭和他對視,董洵兩根手指鎖住他的目光,意思是我故意的。

以為有點緊張度,他不會再出錯了,沒想到程宥老毛病不改,半條腿已經踢上去了,想快速收回來,早就被大家看到了。

“唱歌!唱歌!唱歌!”

程宥依稀記得自己上小學和初中都接近是透明人,沒想到高中生活還沒正式開始呢,就遇上這麽一個喜歡鬧騰的教官。

人各有命,全當磨砺。

他站在董洵身旁,想不出要唱什麽,想來想去想到董洵的肩膀離他的臉頰好近,身上的熱度也無限放大占領他的感官。

下面催的等不及了,董洵也不想讓他多為難,指了指自己。

“你偷偷唱給我聽,這事就過去了,好不好?”

“切——”衆人不滿,董洵笑着揮揮手,期待地看向程宥。

“好……好。”他措手不及,腦海裏急速搜索。

董洵歪着頭貼向他,程宥突然感覺呼吸不太順暢,猶豫着仰頭湊到他耳邊,還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嘴,心髒猛跳了一下,快要沖出口。

氣息癢癢地攀附在耳郭,一字一句是那樣清晰:

“原……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原來我們和愛情曾經靠的那麽近,那為我對抗世界的決定,那為我淋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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