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56 章 ☆、八荒
作者有話要說:
修完,有後續劇情
玉墟宗北堂宗主懷揣何等心緒暫壓不提。玄吟霧與法鏽這回遠赴塗山九潭的大道,平坦得有些過了頭,像是被提前清掃過,不論哪方的魑魅魍魉都不越雷池一步。
離宗之事辦得腳不沾地,許多要問的話一句都未出口,現在有時間了,又平添幾絲近鄉情怯,玄吟霧猶豫了三四番,不知道從何提起。
破尾之事,他并非毫無波瀾,只是未嘗親眼見過小弟子斃命于面前,除了略有些哀涼,其餘刺激倒是不大。
法鏽不同,他看得出來,百八十年積存的肅然都堆在臉上了。
他有心寬慰,搜腸刮肚想不出能用的詞——哄之一字對法鏽,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明擺的适得其反。思量片刻,默不作聲先把手拉上了。
法鏽一頓,從善如流地反握住。
戌時,大雪封路,入住客棧。
天光漸歇,法鏽掃了掃自己頭發上沾的雪粒子,剛想往門外走,玄吟霧想都沒想一把扯住她,問:“你又往哪兒去?”匆忙之下拉偏了位置,法鏽這件黑色外袍沒系牢,扯脫了半個肩,露出下邊嚴嚴實實的中衣。
法鏽回頭,說了這天以來的第一句話:“師父想玩扒這衣服的花樣?可能有點難度。”
玄吟霧:“……”
大概是腦子沒轉過來,他毫無意識地接了一句,“什麽?”
法鏽沉吟,招手讓他湊近,一只手勾住他脖子讓他俯身,另只手慢條斯理解開衣襟,一振袍袖,披了半片在她師父身上。
狐貍毫無防備,黑袍剛上身,瞬時重如泰山壓頂,直擊識海,仿若大道有成六根清淨,半絲绮念也無法興起。
袍邊滑落。
玄吟霧頓覺從頭到腳一輕,詫異望着這身純黑的衣裳,剛想問點什麽,法鏽半披着黑袍,用一種“你懂我”的神情道:“是吧,浪不起來。”
“……”
玄吟霧還沒開口就被噎住,肺腑裏頭五味雜陳,呵斥堪堪湧上喉口,被久違的熟悉勁頭一沖,煙消雲散。半晌後笑了出來:“你不是一直嫌深沉色兒顯老麽,穿這個做什麽?”
他話裏順嘴的一句“披麻戴孝”終歸還是掠了過去。
法鏽道:“衣服是老氣,但我只要肯穿上,身價不一般啊。”
玄吟霧道:“與你飼祖身價相比如何?”
“沒比頭,飼祖的名號說到底就是一張草紙,除了手上賺得跑斷腿的幾個錢花銷,能有什麽身價?”法鏽理好衣襟,“這身舊皮可不同,顯赫着呢。”
打量那件袍子,連個紋路都無,只像是一匹單布裁制而成,玄吟霧眉梢一挑,顯得有些疑惑。
法鏽不打算往深裏說,吹熄了燈:“不過這種緊箍咒似的的衣裳,我消受不起,師父你也不樂意吃齋吧。”和衣往榻上一躺,“遲早剝了它。”
窗棂處透來涼薄雪光,提了屋內昏暗的色,呼吸聲也糾纏一起,一只手理開法鏽額前的碎發,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
半晌,身側有重物壓下的凹陷,毛茸茸熱烘烘的頭絨蹭了蹭她的臉頰,挨着入睡。
第二天雪停,北風也不刮得那樣掀雪翻浪的駭人,玄吟霧與法鏽緊走慢趕,本想一馬平川般直抵狐貍窩,結果還是捱了兩三天,辦了個年貨。
再怎麽四大皆空的袍子,也阻擋不了法鏽一顆赤忱處事的凡心:“空手去不好意思,還是買點東西,心意不夠,樣子總要做的。”
玄吟霧瞅她手裏拎了一捆油紙包的醬汁雞脖,盯了半天:“你買這個做什麽?”
“零嘴。”法鏽撕了個小口,湊過去嗅了嗅味,又晃到玄吟霧面前,“在麻酥糖攤子前停留半天,後來想想那招小孩歡迎,不招狐貍崽子待見,吃了掉毛。”
油紙包的邊角刮到了他的嘴角,從那個小口,漏出了一絲熱乎濃郁的氣,他舔進嘴裏,沒嘗清是什麽味,暖意直竄脊骨。
“走那邊。”她的聲音在喧鬧中被攪散。
天暗得快,法鏽站在一串燈籠側面,暖融融的光映了她半邊,人來人往,她低頭在攤子上挑揀,另一只手松松挽在玄吟霧的臂彎裏。
小城裏張燈結彩,大街小巷填滿了熱火朝天的吆喝,混着芝麻翻炒的脆香和各家秘制的鹵水醬汁味,熱氣白霧滾滾升騰,融化凍雪冰溜。
玄吟霧拎着滿手的年貨,覺得還可以再買下去,沿着這條四通八達燈火通明的大道,與無數個趕集夫婦或湊熱鬧的道侶擦肩而過,漫無邊際,永不到頭。
相比之下,不合時宜的黑袍也不是那麽礙眼了。
她是關不住的。
套上一層放空紅塵的束縛又如何,按着她的頭在耳邊念叨一千遍安分守己,也扛不住她充耳不聞再次仰頭。
幾日前,玄吟霧在玉墟宗給塗山九潭寫信時,上書“輕裝便行,不期而至。”……那時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會以扛着大包小包的形象回狐貍窩。
塗山九潭偏南,冬日僅有幾場薄雪,放眼望去除去山尖尖白了頭,一派山清水秀。前來迎接的是玄氏的分族長,寒暄還沒脫口,身後一群尖耳朵大尾巴的小狐妖撞了他一個跟頭,前仆後繼地聳動鼻子嗅着堆在地上的年貨。
老态龍鐘的玄氏分族長揉着腰,揮蒼蠅似的皺眉一疊聲“去去”,扇開崽子們,抻着痀偻的背,擡手拍玄吟霧的手臂:“你們這批小崽走了好久,七八百年了吧?”
玄吟霧應了一聲:“離家有八百一十六年。”
分族長虛眯着眼:“帶什麽東西回來了?小崽一個個饞貓作怪。”
這話他答不了,買的都是啥他也弄不清,不由看向法鏽,法鏽上前一步,睜眼說瞎話的謙辭順口道來:“哪裏,不過是千裏送鵝毛。”
分族長特別受用:“太見外了。”
“在下師承倥相。”法鏽順勢見禮。
分族長一笑,眼角褶皺疊起:“倥相?玄氏有幾千個可冠以倥相之號的妖修,這個在外頭管用,當個靠山,在自家容易糊塗,指名道姓吧。”
法鏽聽聞,瞟了自家師父一眼:“承蒙分族長教誨。”狐貍警惕望來,法鏽對視回去,緩緩念道,“在下師承玄氏吟霧。”
玄吟霧沒來由腿腳一酥。
沒緩過勁,分族長枯瘦的爪子已經拍打上了:“好,好,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小霧,這樣的勾腔弄調,你使得出來嗎?”
玄吟霧:“……”
分族長嘆氣:“知道你從小就放不開,耳提面命還不聽話。八百年,你就帶回個技高一籌的徒弟,光顧着桃李芬芳啦……”
玄吟霧耳朵燒得慌,想打斷也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直到法鏽插了句嘴:“放不放得開暫且不論,人裏人外兩副模樣嘛。不過師父這名字沒取錯,尤其是中間那個字。”
分族長不愧身為一只老狐妖,身子骨不中用,腦子轉得飛快,再望向面前師徒倆個,眼光一片撲朔迷離。對于法鏽無師自通學會這類“素包肉”的話,玄吟霧已經想扒了她那身黑皮了——連個葷話都擋不住,那玩意兒穿她身上到底有什麽用?
三方心懷鬼胎沉默,門前剩下的,只有狐貍崽子們啃吃醬汁雞脖子的咔嚓咔嚓聲。
随後在玄氏的大洞府稍歇少許,玄吟霧和法鏽又去拜會了塗山九潭的另兩氏,皓氏與朱氏,交情談不上多深,客套話滾轱辘着講。
拜谒大族長放到最後,深處的洞府上方的漆字脫了釉,幾只火紅皮毛的小狐貍正在叼着筆塗抹,扭動中露出白肚皮,法鏽一擡頭就走不動路,手不自覺就伸上去薅,半途被截住了手腕,扭頭看玄吟霧皺着眉頭:“不要随便撓。”
法鏽道:“指頭癢。”
玄吟霧看了一眼她的指尖,尖尖俏俏的,又別過目光:“馬上要見大族長,你……”攥着她的手慢慢放到自己的黑發間,讓她摸到抖着毛的絨耳,又一本正經訓斥,“快點完事。”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妙,果不其然法鏽立刻颠倒黑白:“師父,長者門前,當謹言慎行。春宵戲語,有失體面。”
玄吟霧氣得耳朵差點支棱豎起來。
等法鏽過了手瘾,她才一甩衣袂,與玄吟霧一同跨入大族長的洞府檻兒。
然而這次,沒像前三次等來老頭或老太慈眉善目的問候,迎來的,是一聲拐杖落地的重響。
塗漆的小狐貍吓得跌了下來,四處蹿走。
玄吟霧的腳步躊躇了會,詫異擡眼瞧,從躺椅上猛地站起的大族長身軀抖動如滾油濺身,瞳仁豎起,直勾勾盯着法鏽,腮幫子抽搐着,老皺的皮格外觸目驚心。
法鏽謙和的笑容驟然一斂。
剩餘的笑意在大族長吐出兩個字後,徹底消失。
“天子……”大族長胸脯劇烈起伏,撐着椅面,顫巍巍滑坐地上。
天地在顫音漸消中短暫凝滞,不說塗山九潭大族長、一只腳邁進上古期的妖修,就算普通修士,個個活得長見識多,傲氣直沖內府,性命當頭也斷不會輕易腿軟。
那對瞳孔釘死在法鏽身上,囊括整件後擺鋪地的黑色袍服,沒有往上撥動分毫,也不曾施舍餘光在她的臉上。
法鏽提步,走至大族長身旁,俯身一把撈起他的胳膊,那只臂膀在她手裏一個顫動,法鏽皺起長眉,想說什麽,沒開口已經失了興致。
“怎無臣仆随駕?”
恍恍惚惚的一句問話,法鏽松了手:“不日即歸。”
大族長連珠帶炮:“何時歸?”
法鏽沒有說話。
她并非故作不理,話到嘴邊該說就說,只是正襟危坐的款兒、打情罵俏的調子,全收羅在飼祖那副面皮心腸裏。飼祖過的是闖南走北的挨千刀日子,不論他人怎麽哄擡,身段放低易于來往,不少人吃這一套。
但是一朝披上顯赫的皮囊,故意在地上沾灰走,也被捧成天上的星月。星月能說什麽?它們倒做了表率,就是冷冷清清挂在上頭,俯瞰衆生。
有人樂意,不但樂意還享受,扶搖直上也算求仁得仁。
法鏽覺得沒意思。
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有什麽意思。
她在天上地下的落差中交叉思量,威嚴十足的“放肆”和裝孫子的“預計三日,望大族長多擔待”之間徘徊半天,想得很煩,索性不說了。
然後她望見了狐貍投來疑慮的目光,難掩驚詫,但還算平靜。
法鏽道:“那就今日歸家吧。”
一聲“天子”叫得響亮,不是白叫的。來的時候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仿若省親,走得必然不能寒碜。
塗山九潭大族長親自陪同,三氏分族長侍立在後,法鏽有一搭沒一搭接着話,面對之前自己以晚輩禮拜訪過,如今畢恭畢敬的幾位老頭老太,玄吟霧第一次瞧見她臉上居然會出現“我現在該說什麽?我下句話又要怎麽說?”的彷徨神色。
飼祖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玄吟霧笑不出來。
他想起法鏽曾經用抑揚頓挫的語調道:“別看我現在舌燦蓮花,以前舌頭捋不直的,講話當背經,還缺音少字兒。”
花言巧語太多,他想象不出她還有口難言的過往,想想覺得不可能,準是她添油加醋,或是在哪冊話本子裏偷截一段啞巴結巴的詞兒,随口道來。
現在他看到了。
紙鶴如雪發出,不時有身着四大仙宗弟子袍服的修士陸續趕來,跪地行禮,護駕一旁。此刻再說她是落魄世家精心栽培出的未來,簡直玩笑,能大規模驅策仙宗人馬,世家千年前猖狂的那段時間也不可能。
四大仙宗俯首帖耳的盛景,還是有過的,在萬年前。
勢力間制約平衡,靠勢力中大乘期修士的數量。四大仙宗大約各有一兩個,六合堂六位堂主皆為大乘期,雙方勉強持平。但仙宗總是占盡先機略高一籌,不在于底蘊和名聲,而是它們背後還站着一個極端避世的勢力。
海納百川,仙宗首座。
千年來“仙宗首座”的尊稱更多的是昙花一現并不如雷貫耳,原因是它太避世了,沒人見過有打着這名號的活人出現。要是沒點閱歷,一般人想不起來。
一旦反應過來,不由心慌。
仙宗首座從未消亡,而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根深蒂固。
玄吟霧低聲道:“你出身……”停頓了一下,才續道,“八荒殿?”
法鏽已經一臉了無生趣,嘆口氣,勉強打了精神:“不算。”
過了一陣,又道:“八荒殿設殿八處,殿主各自為政,這與六合堂很像。但六合堂的決策,是由六位堂主共同商議的,八荒殿不是。世人尊一聲殿主,實際上真正的稱呼是殿仆,在他們之上,還有宮臣,宮臣之上,是家主。”
她道:“準确說,我來自八荒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