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57 章 ☆、家主
八荒殿是什麽時候建的,不清楚,又是怎麽得以聞名的,也很模糊。
追溯起來,有史有據牽扯過的大事,是萬年前衆勢力聯手強行推行靈幣,全面清洗掉市面上計量不便的靈石。
同時這也是六合堂最巅峰的時期,力壓四大仙宗,得了八荒殿的正眼一顧。
當年的六位堂主心高氣傲,引出了這個一直不吭聲的龐然大物,自然要戰上一戰,但未能跨過去第一道坎,八荒殿沒有沉默,駐守各方的八位殿主應戰。
鏖戰數日,六合堂惜敗。
惜敗二字,從字面上渲染出一絲惺惺相惜之意,簡而言之看得過去,并未打壓到六堂主百折不撓的脊梁骨。只是馬失前蹄,不免心懷忌憚,壯志未酬心猶不死,暗中與仙宗拉線,抱着一鍋端了八荒殿的心思,過去探探口風。
不久後,口風傳回來了,四大仙宗不約而同表示忠于首座,絕不反水。
六合堂哈哈大笑,指名道姓嘲笑堂堂仙宗,竟也奴性至斯。
仙宗不為所動:“八殿三宮,尚可一搏。天子在上,不敢僭越。”
任何一個修士,聽到此言,第一反應都是——“我等超脫凡俗,道人何來天子?”第二反應是:仙宗果真畏縮如龜,成天整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龜縮一代,有可能,就當那一輩的膽子都被狗啃了。
縮了成千上萬年,只扔出個“打不過”的理由,未免太敷衍。
畢竟仙宗每一代的掌舵人都年輕氣盛過,狂放如蛾,白晝撲日,黑夜撞燭。要是出了個尤其桀骜不馴的,私下肯定不服老人之言:“師尊怎的如此守舊,您瞧好了,待徒兒喝上二兩黃酒,定打上八荒殿,将那勞什子的天子揪來見您——嘿,到時候,那嬌生慣養的小子別吓尿了褲子!”
只是多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蛾子,被一句語重心長又矛盾絕望的“你不懂”扼住雙翅,而後慢慢地蜷縮在火光能照到的罩子上,從師長手中接過重任,與對八荒殿的俯首稱臣。
也只有真幹過“挾天子闖八荒”的仲砂,敢不卑不亢直言一句:“道有人,天無子。”
此刻的塗山九潭,無數回的陳詞濫調再次提起,狐貍問:“為什麽稱你為‘天子’?”
法鏽道:“可能……哎,凡子中天子的意思是天命所歸,換過來意思也差不多,師父你體會一下。”
玄吟霧:“……”
天命真是瞎了眼,怎麽就歸了你這個混球。
起駕陣勢越擺越大,法鏽索然無味瞟了一眼,又接着道:“我一并說了吧,全稱天道之子——別管這個,名號都是胡謅出來的,想表達出的意思就是我比較能耐。”
玄吟霧:“……”
你是夠能耐的。
法鏽低頭撣了一下衣袖:“師父應該懂修士夢寐以求的好事,洗盡鉛華飛升成仙,對吧。只是大天罰惱人,一個不小心魂飛魄散,這可是永消天地,兩手空空。”她撚着袖邊,似乎在思考怎麽說,“道法天規是沒辦法徇私舞弊的,但耐不住鑽空子。萬無一失的渡劫機緣,有麽?本來是沒的,大家各憑天命。憑不了怎麽辦?那造一個。”
玄吟霧神色凝重下來,他意識到法鏽所謂的“能耐”是什麽了。
“天底下最大的機緣,是個活人。”法鏽道,“就是我。”
她突兀一笑,口音帶上了街頭小販的油腔滑調:“師父,飛一個嗎?六根不清不要緊,心智不堅也沒事,我保你穩穩妥妥的。”
玄吟霧默然看着她,突然問:“你自己呢?”
法鏽一哂:“我?我還可以,沒聽見那鬥大的名號麽,天道的親閨女,寵着我呢。”
玄吟霧立刻質問:“可你說你有血親,他們後來怎麽了?你在迢遙境,說法迢遙怎樣?……形神俱滅?”
法鏽沉默,想了想才道:“我說過嗎?”又道,“師父您聽錯了,我說的是壽終正寝。”
玄吟霧怒極,掰了根枯杈就在她背上來了一下,打完四周驟然一凝,塗山九潭幾位族長并四大仙宗弟子全瞪大牛眼,直愣愣地盯來。
衆目睽睽之下,法鏽撓了下背,那根枝條還軟趴趴貼在她身上,她撥開,掃去手掌上的幹樹皮屑,随口問了一句:“怎麽,可以走了麽?”
立即有五蒙弟子上前:“禀天子,陣法完備,候命以待。”
法鏽負手往前走,所到之處修士退讓,她出聲:“雲萊仙宗?”
有紅底白紋袍服的修士立刻跟上一步:“在。”
“把這個帶給你們少宗主。”法鏽從袖中抽出一根紅色手繩,放到雲萊弟子托舉的雙手之上,手指捏着繩尾停在半空,隔了幾息功夫才松開,讓它落下,“盼安城買的,樣式不常見,讓她幫我看看。”
雲萊弟子收入懷中:“是。”
“話也要帶到。”
“是。”
遠處寬敞空草皮正中,一個用朱砂描線的大陣間歇亮着光,四面八方靜悄悄的,密集站着數不勝數的修士,法鏽凝視那個陣法良久,閉了閉眼睛。
她轉頭:“走吧。”
這句話是對玄吟霧說的,無論是塗山九潭還是四大仙宗,無聲無息,沒有阻攔。不過也是,何時何地“搞好關系”四個大字提在心間,礙不到我之利益做什麽出頭鳥,管它作甚。
玄吟霧逆着人流走上前,與法鏽一同踏入陣法。
陣法不是直接通向八荒殿,落地處是一間空蕩蕩的樓閣,窗外鶴唳幾許,仙霧袅袅,法鏽手肘搭在窗框上,探了下頭,手指在牆上蹭下一指頭的灰,仰着脖子看了樓閣外頭的牌匾:“還行。”
玄吟霧拍了拍一把椅子,被揚起的灰嗆到了:“什麽?”
“那幾個五蒙弟子的本事,沒送錯地方。”法鏽收回目光,把手指拍幹淨,“天子殿,每個仙宗都有一座,從這可以直接通向八荒殿。沒怎麽用過,打掃起來不太上心。”
法鏽撩開衣袍,單膝觸地,一只手按住布滿灰塵的地面,另一只伸給玄吟霧:“拉緊我,這東西比較老舊,可能會暈。”
玄吟霧俯身打了一下她按地上的手,拾起來把灰拍幹淨,又掐了個祛灰的訣,風猛地吹開浮塵,好似六月飛雪呼嘯大作。他又嗆了幾回,打心底覺得那些仙宗弟子純粹就是來湊個份子,連送佛送到西的精髓都沒學到個一星半點:“仙宗不靠譜就算了,八荒殿也沒來個人接一下?”
法鏽道:“師父嫌排場小了?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塗山九潭待三天再正式回去,要游街有游街,要擡轎有擡轎,這不是被你那大族長攪黃了事兒嘛——所以這時候,是沒人來接。”灰吹散後露出下方褪了顏色的陣法,她又将手按上去,嘴裏還道,“沒事沒事,這樣回去放松一點,虛的東西我不在乎,我也沒讓你八擡大轎領回塗山九潭是吧,彼此彼此。”
玄吟霧道:“可你帶了年貨。”
法鏽輕慢地哦了一聲:“這個不用師父擔心。禮不夠,誠意湊,八荒殿那些老不死,會充分感受到我歸家的誠意的。”
比起六合堂小橋流水的詩情畫意,八荒殿名字聽着巍峨古樸——也許曾經是這樣的,不過歲月摧殘了巍峨,又将古樸變得破舊,高聳的牆壁層層疊疊,沒有人聲,失了顏色,看起來冷清得駭人。
法鏽握住門環用力推開,石板鋪成的路幹幹淨淨,連片落葉都沒有,玄吟霧跟着她七繞八繞,越往深處走,空中翻湧的精純靈氣就濃郁得讓人呼吸困難。玄吟霧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是一種很詭異的潔白,走了大半天,沒有雲遮日頭那般明明暗暗,如凝固的羊脂白玉。
不知走到何處,法鏽腳步突然一止,面前伫立着一個身披黑鶴羽衣的高大人影,眼角下垂,兩頰的皮膚緊貼着顴骨往下,收攏于深抿的嘴角,嚴苛又不近人情,猛然撞見,好像是私塾先生在抓逃課的學子。
對視片刻,催酒深深躬身:“鏽主。”
這一禮後他就要直起身,法鏽手一指:“等會,誰叫你起身的?”
催酒起了一半,老腰卡住了,只道:“鏽主有何要事?”
“我記得上次回來,三宮臣八殿仆全圍在我寝殿周圍,生怕我上天入地跑了。”法鏽道,“那這次規矩照舊,都給我過來,住的地方不得超出百丈之外。”
常年避世于四方宅院,已然消磨任何疑問,催酒漠不關心應道:“是。”
法鏽熟視無睹向前走,玄吟霧頗為疑惑她又搞什麽幺蛾子。走了大概百十步,跨入一間修繕過許多次的古舊屋子裏,法鏽看了看左右,望向窗臺上不斷滴水的竹筒,合上了門。
“現在是幾時?”玄吟霧也看到了竹筒,打量片刻,沒看出來個所以然。
“睡覺的時候。”
法鏽捏着一只袖邊遞給玄吟霧:“幫我拉着,這件衣服太重了,不怎麽好脫。”
狐貍懵懂幫她除了外袍,法鏽長吐一口氣,活動手頸,慢慢的就活動到玄吟霧身上去了,玄吟霧不免一頓,連着數日再觸摸到熟悉的溫熱,總歸還是想的。他勉強保留了一絲清醒要去關窗,結果依舊迷失在氣息顫抖的親吻裏。
空隙之間,法鏽似乎聽到他一聲齒間模糊的嘆息:“你個賊……”
她低笑,明白狐貍的意思,賊這個字說得好聽,不用前面附加的亂七八糟的字眼,也能酥人心。
于是她接道:“食色性也是為賊。”
……
沉浮之中,也不知道弄到了哪兒的關竅,嗓子裏幾聲輕悠悠的哼聲,糾纏在一起傳了出來。
方圓百丈這個距離,着實不算遠。
大乘期大能們都貓守耗子洞般衆星拱月圍着,修煉時也神識外放,這一聲兒雖然又輕又軟,哪兒能逃得過一群兔子耳朵,只是還沒等他們绮念起,法鏽捋起汗濕的額發,一手扣在了床榻上,不世功無聲發動,飓風一樣以她為中心席卷了出去,震得一群老修士東倒西歪,連忙穩固心神。
這剎那的功夫,叫催酒也一愣一驚,茫然片刻,活生生被氣笑了:這他姥姥的,這叫什麽事,連着這方圓百丈就你鏽主一人能快活,其他的連個盹兒都不能老實打,這是人幹的事?
簡直膈應出了一方新天地。
麻木半晌,催酒無聲嘆了口氣,算了,誰叫她是家主呢。
這邊法鏽輕微喘息着,隐約瞧見玄吟霧正将手背按在臉上,咬着自己的手指。
她臉上揚起一個笑,把他的手拿開:“別介啊師父,叫出來嘛,我跟你說,他們都沒道侶的,道貌岸然了千百兒年,欲念攢的肯定很多……我們今天晚上,有幾回恨就招幾回。”
玄吟霧佯怒道:“你幾歲啊,幹這種事情!”
法鏽笑:“我呀,氣血方剛的年紀。”
玄吟霧的手被她攥緊,按在枕邊,迫不得已喘了幾聲,咬着牙,也只能罵出一聲:“冤孽……”
這廂春宵帳暖,那邊三位宮臣八位殿仆都一臉麻木,端坐在床榻上,心中日之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