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58 章 ☆、慕世
八荒殿的名聲大氣勢足,就算過得默默無聞,也被捧成了“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仙山瓊閣。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自從玄吟霧在這地落了戶,過得是砸個錘子都激不起半寸水花的日子,趴平了毛,磨平了爪,無所事事像是要混吃等死。
宮臣殿仆好歹算幾個活物,卻個頂個沒活氣,仿佛共用一副口舌,只有被問及,才肯出幾嗓子聲音。法鏽不怎麽見他們,她更多的時候披着那一身狀似樸素的黑袍,閉目冥思,天罰不時劈落,好在八荒殿的宅院分外結實,傲骨嶙嶙,陪家主一道扛住。
這景象對玄吟霧來說格外罕見,法鏽有多麽乏于修煉他記憶猶新,活驢一樣不抽鞭子不拉磨盤,沒法陷在一個四方小院不動彈,逮着機會必定拱着頭出去,非得四處作妖、過的有滋有味不可。
十天半月後,自認為坐得住的狐貍也有些閑得發慌了,法鏽便在屋子裏翻找一通,在床底下掏出個小石板模樣的東西,掂了掂挺重,回身遞給玄吟霧:“這大概是八荒殿的出入令牌,以前挺多的,後來大小天罰噼裏啪啦撞下來,碎得差不多了。”盯着那石板片刻,眼角似乎也洩出一絲嫌意,一筆帶過它略帶土氣的樣式,“能用就行。”
玄吟霧沒接,指腹摩擦了一下她的臉側:“你不出去麽?”
法鏽道:“忍字頭上開了刃。”
她又翻七倒八,屋角堆着無數珍奇異寶,窩在金山銀山裏頭挑挑揀揀,拎出幾樣:“不知道倆師弟有沒有認真修煉,師父你回去督促着點。尤其是驗秋,未來要接手一宮之主,矮了坎艮宮一個頭不要緊,矮了坤巽宮半個頭也不要緊,要是淪落到給乾震宮墊底,拔毛吃了算了。”
玄吟霧似是要刨出個根底:“法鏽,給個準話,你到底能不能出去?”
法鏽靠在床榻上,仰頭道:“師父,你看不出我與那幾個老東西是相互制約的麽。我當然憑悟道三輪闖個天翻地覆,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不會再放任不管。”
“為何?”
法鏽雙手交叉置于身前,長長吐出一口氣:“于我而言,悟道三輪不是終點,後續煉道四輪‘煅’,煉道五輪‘同’。八荒迄今四十九位家主,除我尚在,其餘四十七位通通卡在四輪,無疾而終,只有一位,突破四輪,卻未曾登頂五輪,死于‘半步天道’。”
玄吟霧皺了眉:“煉道?你們八荒法家到底在搞什麽?”
法鏽漠然盯着自己手指,那些巨石般壓在心頭的東西,吸入時仿佛鯨吞洶湧,吐出時卻驟然化作了輕煙。
最終,她說:“身化道法,新翻天地。”
… …
八荒殿迎得家主歸,宮臣殿仆聚首,裏裏外外守得那叫一個固若金湯、波瀾不驚。外頭可沒那麽平靜,首當其沖就是玉墟宗。
“天子”一事傳開,除去幾個知事的老妖修心有餘悸,僞化形的弟子們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紛紛跑去離兌宮打聽事兒。可留守離兌宮的曲衛師兄弟更懵,滿肚子黃水憋不出一把尿,沒比這群同門好到哪裏去。
好在旁邊駐紮着一個滑頭老山羊,連“天子”肚子破了口求收留的慘淡模樣都見識過,心裏打了底,笑眯眯搓着這群小妖修的後腦勺,打馬虎眼:“你們大師姐,跺跺腳震山河的人物啊。腰挺起來,別整天一點風吹草動就吓得直哆嗦,怕啥,天塌了,你們大師姐的肩也寬厚着呢。”
曲驗秋愣兮兮的,冒出一句:“大師姐不胖呀。”
拆月嗯嗯點頭,不在細枝末節計較,只拍了拍他的背:“缺啥就跟你大師姐要,沒出息,攢着一點小錢還摳手摳腳,想想你師姐手裏頭有那麽大一個長生錢莊,闊氣得很哪。”
屋檐鐵馬潇潇,拆月滿口跑馬的跟小弟子們鬧,心有不寧的北堂宗主尋來,默默在牆角站了一會,無聲地離開了。
走了一截路,她自嘲地笑笑。
是她太提心吊膽,搞得整個宗門烏煙瘴氣,這事放到擊磊真人面前,就換來一句:“慌錘子。”然後搖着蒲扇乘涼去了,一身腱子肉四平八穩。
覓蔭反應要大一點,剛裝模作樣拿了杯茶,突然一翻燙了腳,猛地站起來,臉色變化幾次。北堂良運心裏剛産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慰藉,就看他匆匆往外走,想攔住勸幾句,就聽他嘴裏嘟哝:“被子還沒收,阿钰又要罵我老糊塗了……”
北堂良運:“……”
她帶領的宗門大概是歷來最心大的一代,心都大成窟窿了。
天塌地陷,比不過眼前的家長裏短。
玉墟宗能偏安一隅,沒遭到好事者的登門拜訪,很大程度歸功于雲萊仙宗的有意回護。
錦鯉暢游池塘,滴落不到身上的風風雨雨,被雲萊少宗主大包大攬。仲砂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手指緊握成拳,熾火自手繩燃起,忍了許久,終是恨道:“傻子。”
她這一聲太輕,卻是極罕見的出了音,旁邊送信的弟子驚異湊過去問道:“少宗主?”
仲砂揮開了他,閉了閉眼,收斂翻湧不歇的情緒。片刻後,她招來随侍弟子道:“現下的三途山主,還是那個反限期鬼修,賈沛?”
随侍弟子颔首:“是。”
仲砂低頭摩挲了一下手指:“去把懷菁太師叔請來,帶上他編的那些文史,有些事要請教他。”
随侍弟子應了一聲,垂眸退下。
不多時,門外傳來人聲,随後一個頗為年輕的白衣郎君跨入屋內,腳步挨地頓住,一探頭,賊頭賊腦的踩着磚進來,仿佛那門檻是個照妖鏡,轉瞬就撕了他翩翩風度的皮囊。
仲砂端坐不動,一碗茶在桌上沸騰不止,連帶着瓷碗底也不安分,哐哐叩在桌上。那白衣郎君一眼瞥見,忙不疊在袖子裏掏出數個卷軸,堆在桌角,賠笑道:“這又是哪個不長眼色的東西惹了咱少宗主,瞧這上好的紅袍,都煮成……哎呦喂燙死我啦!”
震沸不休的茶碗終于承受不住,瓷面乍然裂開,滾燙的水潑了一桌,幾滴濺到郎君嬌弱的手背上,激得他要死要活的嗷嗷直叫。
普天之下,尊師重道,沒人能如此怠慢師長,但雲萊仙宗的這位太師叔,連看門狗都敢擡後腿撒泡尿。
此人令人不屑之處是靠裙帶關系入了雲萊傲陽老祖的眼,那位威震天下的老祖收弟子頗為苛刻,結果晚節不保,受故人之托帶了個奶娃娃回宗門,沒幾日撒手人寰,還在吃奶的小孩就名正言順成了關門弟子,錦衣玉食捧着長大,輩分高不可攀,本事屁都沒有。
若僅是如此,這份祖上蔭庇誰也羨慕不來,就當供個米蟲。但問題是此人與名字裏寄予厚望的“菁”字就沒個像樣的地方,骨子裏壞透了,欺負男弟子調戲女弟子的破事沒少幹,小時候都拿他沒辦法,長大倒是收斂一點,因為學會了“裝模作樣”這等招搖撞騙的字眼,讀過幾本書,就開始裝滿腹詩書氣自華。
托了懷菁人模狗樣的白衣裝束,早年不少蒙在鼓裏的修士都恭維一句“落梨公子”,自鳴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竟在切磋大會上調戲太樸仙宗首席。
姜迎微好戰之名世人皆知,本以為是個有膽有識的同好前來較量,結果“同好”被打得滿地翻滾還要摸蹭占便宜,手中飛劍一挑,便要将這僞君子給剝皮抽筋。
好在仲砂正在看臺觀戰,雲萊內部再怎麽厭棄這個太師叔,總不好在外讓人欺負了去。雲萊少宗主親自讨人,姜迎微曾敗于她手,心中敬重,也給了面子。
懷菁鼻青臉腫,死性不改,極少見到這位傳得神乎其神的少宗主,見她姿容是少見的嬌媚,眼珠子立刻黏上去,一張嘴就不顧輩分的開始套近乎:“哪裏來的妹妹,诶,這腿是怎麽了,我看看,傷哪兒了這……”說着就毛手毛腳過去摸。
仲砂這雙腿,叫她跪還可以,無所謂,膝蓋都跪碎了,再跪一跪師長當還個口糧錢,唯獨摸不行。
也就法鏽是個例外。
随侍弟子自然通曉這個理,慌忙上前攔道:“太師叔,使不得……”
仲砂輕輕揮動兩根手指,十分會看眼色的弟子已經疏散了外宗弟子,家醜不外揚,恭送走太樸姜迎微,順便把門帶上了。
後來,唯一讓懷菁夾起尾巴兩股瑟瑟的人,是他的太師侄仲砂。
此刻随叫随到的懷菁太師叔心疼吹着被燙紅的手背,卷軸堆在桌角,仲砂看也不看,她知道這位太師叔偷雞摸狗的事比誰都精通,修煉不上心,自诩要寫文史,誰惹他不暢快,擱筆下就是往死裏罵。
但能扒拉出消息,管他是什麽歪門邪道。
仲砂開門見山道:“江訪安是什麽來頭?”
聽到“江訪安”這個名字,懷菁眉頭一緊,一咂嘴,輕咦了聲:“這人沒死啊。”頓覺不對,這人已經死了,立刻改了口,“……還沒投胎,留着一副殘軀上萬年,成精了。”
“上萬年?”
懷菁想了想:“有一出戲文《慕世志異》,你看過沒有?裏面有這個名字,萬年之前,似乎與八荒殿還有一腳……不太記得,我整理了的,等我翻翻。”
仲砂看他架着腿開始抖落卷軸,找了半天,才不負所托地長出了一口氣,念道:“八荒殿歷代天子被拘其中,不為外人所知,傳聞是因為第一任家主太奔放,少年成名,蕩平九洲,還與一個魔修女子有了扯不幹淨的關系。”
仲砂:“……”
她幾乎可以想象,要是讓這位太師叔寫一篇關乎法鏽的文史,定然如出一轍:“八荒殿第四十九任家主,有乃兄之奔放遺風,天資異禀,血洗封煞,還與一個妖修男子有了道不明白的關系……”
懷菁還在念那段扯不幹淨的愛恨情仇,裹腳布似的婆媽,仲砂聽了半天,打斷:“江訪安這三個字到底在哪裏?”
懷菁唔了一聲,往下掃了幾行:“快了快了,我剛剛不是說天子法世和魔修宛慕世成了一對戲水鴛鴦嘛,自然就要有棒子來打的,這棒子就叫江訪安。”
仲砂默默扶住額頭。
懷菁滔滔不絕:“江訪安與宛慕世本是一對師兄妹,但師門排序向來認不得真,江訪安小他師妹幾歲,向來都是宛慕世對他照顧良多。後來師門變故,宛慕世堕入魔修,這個人修小師兄還是格外依戀她,戀出了界,對橫空出世的八荒殿家主極為看不順眼,可惜他這打鴛鴦的棒槌還沒人家小手指粗,連毛都打不掉一根。”
仲砂心想光陰不愧喻為殺豬刀,戲文裏頭的白面小生,搖身一變,已經成了個城府深沉不擇手段的老鬼修,攪得滿城風雨,自己作壁上觀。
思其至,她突然靈光一閃:“宛慕世,她還活着麽?”
懷菁一愣:“死了吧……戲文說到法世踏破三途渡河,鬼修一道誕生。宛夫人得知夫君身隕,遺下未滿月的骨肉,投河殉情。”
“不可能。你把法世突然打破地府的理由念出來,我不信他無緣無故扔下夫人孩子不管,跑去黃泉玩命——法鏽還知道把她師父送上天,換一個身後無所顧忌。”
還真讓懷菁找到了理由:“世主大義,閱衆生求而不得疾苦,心生感慨,決意翻江倒海,給衆鬼一個彌補生前遺憾的機會。”
仲砂心道,扯他娘的犢子。
再怎麽大義,也不可能頭腦熱成火油,一點就燃,連媳婦坐完月子的時間都等不了。
除非……出了大事。
仲砂揉動眉心,宛慕世殉夫的結局值得質疑,說不定江訪安帶走半碗迢遙血肉,就是與之相關。但諸事過去上萬年,多數灰飛煙滅,留下的寥寥幾筆,也只是悲歡離合的殷殷傳唱,捧個場逗個樂,跟懷菁筆下亂七八糟的“文史”差不多。
仲砂攥着那根紅手繩,指甲陷入掌心。
法鏽歸家之前給她帶的話很簡單,提到了一個盼安城。原先她意欲直接拜谒三途山主賈沛,現在少不得走一趟盼安城。
盼安,盼安,這城名字起得沒眼色極了。
懷菁還在絮叨《慕世志異》戲文的尾聲,話尾帶了點輕浮的勾音,打着拍子似乎要唱起來了:“翠禽籬上翹,俏出一江春風老,郎君道慕恁個世?冤家休得再笑,抛一朵燈花,看君知不知……”
紛紛擾擾,舊事随風。
仲砂忽的想起雲萊宗主三番兩次勸她急流勇退:“不要再摻和八荒殿之事。但凡天子,上不登仙庭,下不抵陰府,成則滅,不成也亡。你跟着倒騰個什麽,還真以為能博得一個從龍之功麽?”
她低頭垂目,不作聲,心底突的有個依稀的祈望。
願千萬年後,芸芸衆生唱的一出戲詞,鬧出個星火燎原的蕩氣回腸,莫要燈滅茶涼、人散殊途,空留筆一杆,狂書千行逝者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