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68 章 ☆、天宮

“天子鏽狂妄橫命,子時破天宮門,焚上界三刻,成半步天道。”

——記述在《八荒轶聞》上的,有情凄意切的“慕世志異”,也有聞風喪膽的“殷晝之亂”,夾雜其中的詩賦都不止百餘字,顯得新添的“鏽祖叩天”分外敷衍。

林林總總算來,不逾五十字。

略過種種,皆要從塗山九潭的玄老飛升說起。

依玄老與天子“披師徒的皮,幹暗通曲款之事”的緣分,飛升是欽定的事。有過耳聞的人也沒在意,只是覺得好不容易嘗到了紅塵滋味,應該會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刻再含淚惜別。

事出突然,誰也沒弄明白這倆人是鬧崩了還是早有預謀,八荒殿內部同樣稀裏糊塗,宮臣從陽飛升,接替人選未定,催酒作為打理八荒的一把手,在劫雲聚集的一剎那,頭一件反應過來的事是——後顧無憂,當務之急便是囚住這個煉道四輪的主兒。

于是劫雲散去,法鏽對空長嘆,轉身迎上的就是十位大乘期修士的反水犯上。

臣仆起兵戎,天子空手應戰。

白玉天,回旋廊,被餘威沖擊得七倒八歪,再次遭遇浩劫,法鏽披散長發,面上含笑,足以刮散劫雲的罡風旋轉在她腳邊。就在這時,一抹迅疾的光忽的一閃而沒,她側身險避,伸手壓上左邊突襲來的石刀,變壓為斬,那殿仆難抵鋒芒,登時松手,卻還是來不及。

殿仆臂膀連根斷下的同時,法鏽手上餘勁未消,向後突入,将另一名殿仆的胸膛捅了個對穿,那名殿仆瞳仁一縮,身後劈開裂縫,遁入其中不見。

又是一輪捷疾若神的交鋒。

若只是煉道四輪,在法鏽前頭,足有四十八位家主達到了這一層次,宮臣用來囚主的花樣也翻新十幾回。修煉“浩渺成空功”的家主自是毫無還手之力,到頭來在法鏽這碰了硬釘子,憑一身不世功,頑抗數個時辰。

催酒知道這戰沒辦法耗。

法鏽不同于其他修士,不依賴于靈氣,也不依賴于招式,光憑人多是耗不過她的。對峙中,他的目光看向回旋廊盡頭的高地,矗立着高聳入雲的萬鎖磐石。

——出了這等情況,要叩問于仙麽?

未等他做出決斷,一聲唳叫響徹白玉天,裹挾熾熱的烽火,正面撞在八荒殿的大門上,堅守萬年的門承受住了這一擊,火光迸射,門縫被頻頻崩開缺口,火舌像是惡鬼肆無忌憚撲進,焦黑的石頭粉末撒了一地。

“雲萊!”有殿仆叱道。

雲萊宗主駕臨。

仲砂漠然仰頭,手提長刀,這已經是她第三次造訪這座龐然大物了,踹門踹得熟能生巧。

突然,一直以來都是防守的法鏽闖入臣仆的殺陣中,催酒驀然回神,大喝:“變……”陣字沒出口,他已經收聲,預料錯了,法鏽沒有趁機突圍,罡風托着她停留虛空中,她頭頂上是專門為她打造的白玉天,用途是削弱天子借用天規的力量。

“鏽主——”

法鏽握拳在虛空中用力一揮,白玉天發出了摧蘭折玉的嗡鳴。

這片困住她的天被打得凹了出去。

“法鏽!”仲砂突然吼道。

她腦中是罕見的空白,第一次想把“莽撞”的簽子貼在法鏽身上,剛突破煉道四輪不久,就強行往五輪跨半步,這做法太急功近利,縱然拼盡全力鼓動雙翼,但宛如失去了方向的大鵬,別說鋪天蓋地,可能下一刻就因為精疲力竭而墜落海面。

仲砂不顧一切想上前,但被天罰與殿仆逼退了,縱橫四仙宗的阊阖大熾功,此刻不過是烈日下的一粒火星。

法鏽垂眸望向仲砂,并沒有援手或是随她殺出重圍。

送走那只狐貍後,往事走馬觀花,帶來風沙過後的倦怠。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百年消磨中,脆弱得像是春季的薄冰。

她壓抑太久了,忽然想玩一把大的。

此時忽然記起很久之前,與玄吟霧關于煉道五輪的争執——她試圖撕裂囚籠,卻被訓誡此舉天下将亂,說只顧自己痛快。

“這路走起來一點都不痛快。”她道,“蒼茫天下為籠,艱險苦難為食——那來吧!我給你們一個天道!”

仿佛成千上萬的金烏燃燒啼鳴,就算是白晝,太陽也将被奪走光輝,她身上迸射出的光芒籠罩了大半個天穹,雷電狂怒,靠近她的罡風蝕雨頃刻被融解蒸發,天子黑袍披身,橫掃風雪而至。

半步天道的威能,在首代天子法世殒命的一萬年後,再次重現。

她是日月,是陰陽,是超脫“道”的磐石,是違逆“規”的烈焰。

任何規則将不能阻礙她。

捭阖不世功——成!

刺目金光乍起,所有人愣住,手中法器停頓互格,茫然望着近在咫尺的盛景。

緊接而來的是青銅震響,層疊相纏,如海潮如鐵鋤,每一次的由遠及近都不留情面。白玉天破裂,濃黑的雲從白色的缺口中漫出來。

萬鎖磐石終于不堪沉默,捆在它上面的幾十道鎖被風穿孔而過,像在嗚咽,也像狂叫。

這片凝固的天地在顫抖吐息。

八荒殿之上,法鏽低頭指地,遙遠處的三途渡河突起波瀾,地府動蕩,鬼魂飄離。她複擡頭指天,白玉天化作碎塊從頭頂塊塊剝落,烏黑猙獰的雲滾滾聚來。

看似一切順利,正是她所謂“新翻天地,通徹三界”,為達成一個三界共處的局面,自然需要先打通天庭與地府的路。

但許久過去,白玉天盡碎,法鏽卻沒有将高舉的手放下。

仲砂的臉色變了,幾乎同時,手腕抖到不能自抑。

——倏然間,萬鎖磐石震動!鎖孔尖嘯,它高聳入雲的部分雲層變色,白色驟然明亮,驅散了黑色,随之雲也散了,碧空如洗。

晴空霹靂,一陣來自上界的聲浪響徹長空,壓過青銅鐘鳴。

“區區仙胎,竟有此妄欲!”

那話音未散,法鏽伸手虛空一握,太虛太極火從她掌心蔓延流淌,未等凝結成刀鋒,反手揮出,已悍然指向長空。

八荒殿在上萬年間經歷的浩劫中,這一場該蓋上個“前無古人”的戳。

熾烈的光團随着白玉天的破碎向外瘋狂鋪灑,四大仙宗的長老齊出關,争論不休,不約而同啓開護宗大陣。金光仍不收斂,繼續普照,玉墟宗北堂良運心神劇震,無意識念叨:“變天了!”

六合堂,大堂主鎖眉偏過頭,看了安然端坐的老鬼修一眼。

大街旁、田埂上,修士俗子、老者稚童,不約而同仰頭望向驟然亮起的夜色,雲層邊緣染上瑰麗的金紅色,升至三伏天,烘得麥苗恹了秧子。

忽聞一聲轟隆巨響,驚吓小兒啼哭,狗吠遍野。

法鏽雷火加身,橫臂斜拉,一刀割裂劫雲,大開大合,橫掃八方,她手下每一道軌跡都是道法,只是剛入半步天道不久,随着鏖戰時候過長,從骨骼深處泛出透支般的刺痛。

半刻鐘過去,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吐火種,胸膛燒灼,仍然沒有劈開上界的屏障。

下方隐約傳來叫喊,那是仲砂,但她的聲音被埋沒在驚天動地的震動中,沒有傳入法鏽的耳中。

蒼穹之上,回蕩着沉重的嘆息:

“你怎敢将上界納入天道規則之中!”

法鏽喘着氣笑道:“同是被困,你們又怎麽敢說仙庭非存于天道內?”

“既已跨越鴻溝,何必以身試天塹——”

随着這句話落定,烏黑雲層慢慢聚集,被挑戰的天道開始無情地回饋一切意欲掙破規則的翅翼,數道壓迫當空降下,法鏽持火刃的手臂一滞,小幅度顫動。

她想要再往前移一寸,手指驟然皲裂,血霧炸開。

再移,脊椎重壓,膝蓋彎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緩慢握緊,捏碎骨骼。

這種無底洞般的感受曾經有過。

是無能為力?

三途山陰風怒號,她滿嘴都是肝膽的苦腥,抱着那條蛇,被風雪淹沒。

她要的從來都不是“盡力”,而是“功成”。

“天道又豈敢阻我!”法鏽發出震怒的咆哮,振袖,火刃指天宮。

萬頃蒼穹爆出燦爛的光。

無數人狂呼高喊,金光刺痛了眼睛。

剛過子時的天,往後推三刻,便是一場叩天之戰的始末。

之所以不痛不癢提了個“叩”的字眼,是因為還原後的焚天之戰遠遠沒有後世傳唱的話本那樣激奮人心,甚至可以說,算不上一場勢均力敵的抗争,沒辦法用“翻天覆地”這般盜名欺世的詞。

他們以為有火苗掀翻了天,卻不知道其實是目睹這只巨手,毫不留情攥滅了火焰。

天子法鏽,兵敗當場。

戰七十餘場,敗七十餘,血灑骨斷,殘軀焦幹,不成人形的背影半跪于地。

“生而仙胎,享盡權柄,一心向道,化身新規——你以為可以為所欲為創造你想要的天道嗎?你以為可以戰勝一切的高低不公嗎?你以為你無所不能嗎?”

天降狂怒。

“你的一生,注定敗北!”

沒有人能否認天子的拼盡全力,她自己也沒法否認。一次又一次丈量天塹的高度,卻永遠不到盡頭,一把絕望的火透體而出,埋沒年少的自負天真,兜頭套上鐐铐。

她的眼眸像是被注入了含沙的泥水,轉動間,沙土翻湧,沉濁起來,凝成了無聲無息的石頭。

依稀有稚氣的聲音仰頭高喊——

“何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久遠的沉默。

呼吸間淌過了千古歲月,仙庭下,天宮前,她深深低着頭,道:“……不能。”

我不能。

屈膝于地,一聲輕響。

遙記得年幼涉世,胡子花白的長者在幽靜深夜苦悶,攥着書冊,裝模作樣漫漫而吟:“命由天定……”

學童偏生作對地高唱反調,道一聲:“不信!”

她喃喃道:“不信?”

血斑從她殘破的衮服下滲出,越擴越大,從高空看下去,像是血在盛放。

火焰退去,天際重歸夜色。

六合堂六角寶塔,大堂主精神一震,吐出一口氣,朝旁邊靜坐的鬼修拱手:“江道友不愧神機妙算。”

江訪安撩開簾子,靜靜望着夜色,忽然微笑,某一瞬間,繼而大笑,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對,對,對!就是這樣,熄滅她的火焰吧!碾碎她的自負吧!壓垮她的脊背吧!

他歡喜至極,就好似回到了那一日——法世以一命踏破三途渡河,随即葬身其間,那樣強大不可戰勝的男人也會死的,高懸在他後頸上的不周山轟隆隆塌了,天子又如何?仙胎又怎樣?

他們的皮,他們的火,都将被血淋淋剝下來,作為新的祭品,披在舊世的肩膀上。

堂主們以眼神交流,六角寶塔只聞鬼修陰森森的歡笑,過了半晌,江訪安的笑容掉落下來,手腳僵住,他念出一個陳舊的稱呼:“阿宛……”

宛慕世。

她是法世的妻子,他們的故事被編纂成了話本傳唱,世主的俊秀不凡,魔女的英麗多情。但在法世之前,她是他的師妹。

他以為能在盼安城過“一世太平”的師妹。

太平。

他又想起守在遷荷峰的那次,只需算準了時間,三寸不爛之舌便是上好的餌食,姜太公釣魚,一釣一個準。可惜那只狐貍掙紮良久後,沒什麽表情:“日升日落,我沒辦法,她想怎樣我不能插手。”

江訪安眯眼,下了狠招:“那江某請教玄老,日頭落山後,玄老何去何從呢?”

玄吟霧沉默了很長時間,“我……”了半天,臉色也落寞難看,又經歷一番掙紮,就是沒說出所以然,正在江訪安又一次覺得穩操勝券時,突然自暴自棄來了一句:“死了算了!要你管。”

江訪安:“……”

他覺得這談話繼續下去也沒結果,收鈎回家,剛走出兩步又被喊住,江訪安并不抱希望,敷衍着回頭笑問:“玄老有何指教?”

背後一片飛沙走石,玄吟霧單手轉出三十七轉倥相訣,說:“我想起來你與我座下關門弟子的死有點關系,得來全不費工夫,師徒一場,是該替她讨一讨債。”

六合堂從崛起時就站在了八荒殿對立面,雖說調和了宗門與散修的關系,但同樣也在雙方之間劃下了深壑。八荒殿搞的天子那一套他們初初聽聞,絲毫沒有欣慰,而是驚恐欲絕,就算成了,好處也輪不到六合堂,說不定還有打壓——若是将對己劣勢都定成了規則,那這世上無論生死,都沒法待了。

“江道友,你确信鏽主不會突破煉道五輪麽?”

江訪安摸到手背上的爪痕,不覺笑了:“萬鎖刀,三途水,在天道發威面前都是小玩意兒,知道歷代天子都是怎麽被殺的麽?”他放下簾子,“或是說,堂主大人,你覺得玄吟霧成仙了,就會對徒弟的命袖手旁觀?”

大堂主沒說話,半晌輕嘶了一聲。

江訪安低低笑起來:“見慣了飼祖的談笑風生與戰無不勝,聽聞她與其師父相識是看中了他一身皮毛。不知道鏽主大敗而歸後收到一張狐皮,還笑不笑的出來呢?”

“可是仙……”

“天道有規,仙不得下界,也不得違逆天道。若是鏽主不死,那玄吟霧起碼犯了一條。”鬼修嘴角含笑,“仙叛道,将永絕天地。不過,他似乎沒到上古期就被鏽主送上去了,沒準還能撿幾塊魂,繼續投個畜生胎……”

八荒殿殘垣斷壁,諸臣仆抱臂立于八方,仲砂緩步上前,腳步虛浮,她站定于萬鎖磐石三尺之外,對着那具形同殘骸的人,千言萬語都消散于無。

身側罡風散去,法鏽仰頭望向巍巍高峰的萬鎖磐石,晃神間,她覺得自己也與之化為一體。

胸膛完全凍住,只從心底那一簇飄搖的火苗中壓榨出最後一絲泛熱的氣,她看見口中吐出的白霧,恍惚了一下。

“不信年華有斷腸……”

終有斷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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