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69 章 ☆、崛起
凄風苦雨滂沱整整三月,澆得旱地成沼澤,總算消除了太虛太極火帶來的酷熱。
既然生計無憂大災消弭,時人津津樂道便是那焚天的由頭,七嘴八舌,添磚加瓦,借着空穴來風的小道消息,刷上粉飾,捏造“三爻五行大陣”等招數。好似一群匠人,慢悠悠給泥陶貼滿金箔,事畢後當做一項談資呈現在閑談之間。
其中,免不了要議論其名號。
“赫然,赫然呀,卻不知這等高人出身何處?師承何人?”
“聽聞是玉墟宗弟子,離兌宮門下的,餘的便不知了。”
“雖說心性尚烈,不聲不響就殺上天,平白斷了長生途。然戰功駭人,當封一方老祖。”
“是也,是也……”
門外人看熱鬧,門內人則鬧了個焦頭爛額。叩天之戰落下帷幕後,雲萊仲砂領五位長老返宗,八荒殿一片狼藉,天子不知所蹤。
十日後,拆月面色慘白叩響玉墟宗的大門,帶來了一張柔軟的玄色狐皮。
北堂良運一杯熱茶全倒入衣襟,僵硬着手臂不知如何反應,坎艮宮少陰大殿死寂半個時辰,拆月臉色灰敗,啞聲道:“天子可是在此處?”
北堂良運與覓蔭真人對視一眼,垂眸點了點頭。
“可否……可否讓我見一面?”
默然數刻,北堂良運婉拒:“拆月真人,天子在金籠峰布下結界,連……連雲萊的砂宗主都拒見,送去的藥材丹藥也原封不動,你恐怕見不到。”
拆月深深勾着頭,雙手用力搓上了自己的臉,似乎是想讓自己精神一些,眉頭處皺起的溝壑卻夾着濃重的疲憊:“北堂宗主……”一句含混的話說了半截,又斷斷續續接道,“雖然無關……我也不知道見了她能說什麽……你們看倥相這個事瞞不瞞,還是她已經知道了……”
大殿內只有老山羊斷斷續續的話,仿佛深秋掃不完的葉子。北堂與覓蔭都握膝不語,直到永蟬忽然叩門,急道:“師父!要事相報——砂宗主又駕臨離兌宮。”
拆月住口,北堂良運大步走到門口拉開半闕殿門,半訓半安撫:“砂宗主不是來好多次了麽?怎麽慌成這樣。”
永蟬往殿內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師父,那位這次是有備而來,為了破天子結界,把金籠峰給轟塌了。”
北堂與覓蔭一起兵荒馬亂趕往離兌宮的當口,仲砂揮退随侍弟子,石制輪椅駛入金籠峰,這是自叩天之戰後的第一次相見,也是有史以來最無言以對的一次。
半步天道的天子不用任何進補,她的形貌漸漸恢複,焦土般的皮膚脫落,白色覆蓋住骨骼,整個人清醒又混沌地倚在牆上,目光漫無焦點。
“你這樣還需要多久?現在跟我出去麽?”仲砂問。
法鏽擡頭瞧了她一眼,無所謂又懶洋洋道:“你走吧,恕你驚駕之罪,不要再來找我。”
兩度年少之約,終于一言成灰。
仲砂睜大眼睛,像是怔住了。
法鏽沒有動,仿佛一堆散落的柴火:“你知道仙胎麽?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天道之子不是天道直接孕化出的,是被上界造出來的,因此超脫天道,被賦予了足以達到煉道五輪的力量。而一旦頂替天道,仙就會擁有掌控天道的權力。我勾勒出的天道,從來都不屬于我。”
仲砂立刻說:“不,既有定數,也會有變數,現在下這個結論,還為時過早。”
“早與不早,我都做不到。我以為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我是天道之子,我是世上最大的寵兒,但現在我發現,這所謂的東西,都是饋贈,不屬于我,我脫離了命軌,非但改變不了任何東西,還會承受本不是我的痛苦。”
“為什麽不讓我戰死當場?為什麽不叫天道劈我個碎屍萬段!”法鏽嘶啞诘問,“我為什麽還活在這裏,我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我活着能幹什麽呢?”
仲砂厲聲道:“你覺得歷代家主的死都是逃避麽?”
法鏽吐出一口氣,披頭散發靠坐窗邊,發絲遮擋下神色冷漠:“或許不是歷代,只是四十九代。”
仲砂茫然扣住扶手,她想質問法鏽“你怎麽說得出口”,然而臨頭來,她只從嗓子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抖音。
“聽從仙的規劃,和聽從曾經的自己,對于我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呢?”法鏽麻木地說,“反正到最後那時,我與死了也沒什麽兩樣。”
“你的意思就是,你放棄了?”
法鏽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一點笑容,慢慢将目光撇向了窗外,透過枯葉落花,看向蒼茫天際。
仲砂凝視着她,一寸一厘,似乎要将她整個人看個通徹。
“我可以為你一句話去死,為了我們共同的道,甚至能忍受親眼看你赴死。”仲砂像是喘不勻氣,每句話都要斷裂幾次,“但是法鏽,我沒想到你現在就死了。在還呼吸還能動還能想的時候,如此卑劣丢臉的——死了。”
法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仲砂垂眸,望向自己手掌,上面一條切痕極深的傷疤,細密的紋路伸展,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傷的,許是力抗五苦谷,也許是強撐雲萊仙宗,也許是闖破八荒殿。
她默默盯着,緩慢而用力地攥緊。
“我的膝蓋沒有了,你的呢?”
雲萊仲砂出金籠峰之時,天色近傍晚,不遠處站着幾位老妖修,守在門口的是離兌宮內門三弟子衛留賢——缺愛的曲驗秋一聽拆月到訪,早屁颠着湊過去敘舊,剩下一個三師弟替他拿着代宮主令四面逢迎。
逢迎到雲萊宗主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彎腰拱手賠不是:“抱歉抱歉,砂宗主,大師姐她因為師父那個事……還無法節哀,多多諒解,多多諒解!”
仲砂神色晦暗,一字一句道:“這裏頭,沒有玄吟霧的事。”
衛留賢汗流浃背,疊聲道:“是是……”
仲砂目光下移,瞥到了他腰間的代宮主令:“就算她師父還在這,她還會是這樣,說不定在你們看起來會好一點,會說要與師父歸隐桃源不問世事——但在我看來,她還是死了。不光是背棄我,背棄我們過去的情義與志向,更背棄了曾經那個驕妄的法鏽,那個為改變舊規縱死不悔的天道之子,這些,都在她的心裏窒息了。”
“那您何必……”昏頭昏腦的衛留賢及時回神,将“讨嫌”二字咽了下去。
可惜話咽下去,卻來不及粉飾神情。
仲砂拍案而起:“我怕她百年之後,驀然醒悟,說她法鏽曾看錯了人!她被磐石鎮壓垂死,我仲砂,愧為至交,竟都不拉她一把,任憑她墜入深淵,還與庸人為伍,在旁給她鼓掌叫好!”
衛留賢頂着一個“庸”字,八面玲珑也使不出來了,只慌忙擦拭滾滾滴落的汗珠。
“若不聽勸,不睜眼了……”仲砂哽了一下,閉上眼睛,“渾渾噩噩,過她的一生去吧!”
蜃龍奔嘯而起,數百雲萊弟子跟随辇車消失在茫茫天際。北堂良運袖手站在金籠峰下,從心底冒出個念頭:這大概是雲萊宗主最後一次來這裏。
她的猜測不出差池,往後數個秋冬春夏,雲萊再未踏足玉墟宗。
盡管鏽祖在玉墟宗不過幾年光景,但四宮的小妖修都領教過離兌宮大師姐的風采,對這位長袖善舞的漂亮人修印象不差。先頭幾年還有小妖修磨磨蹭蹭跑到金籠峰邊上,結果通通吃了閉門羹後,來的越來越稀少,若是叫師長遇到還會遭遇驅趕訓斥。直到最後,那地方成了默認的小禁地,暫居的八荒天子被漸漸遺忘,玉墟宗恢複了偏安一隅的日子。
其間發生的二三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中一件,便是離兌宮二弟子曲驗秋,禪讓“代宮主令”給師弟衛留賢,随後在太陽正殿跪完狐皮、金籠峰下跪大師姐,給小師妹掃完墓換了新的手爐,辭宗遠游。
曾經蘿蔔個頭咋咋呼呼的少年,在歲月匆忙中眉目長開身量拔高,常年被迫歷練世事,他臉上布滿沉郁之色,飲完一碗餞別酒後,神情放輕松了不少,向唯一的師弟微笑:“留賢,師兄沒辦法扛起重任,你要受累了。”
衛留賢也笑,夾雜許些寂寥:“師兄要到何處去?”
“東西南北風,飛到何處就何處。”
衛留賢摩挲酒碗邊沿的花紋,良久,點頭:“也好。”
酒盡碗空,師兄弟抱拳辭別。黃雀一聲啼叫卸去渾身積石,餘下馱碑的王八,目送他飛去廣袤青空。
再往後,又是數不盡的暮去朝來。
仙宗六合四野熙熙攘攘,金籠峰寂靜如死。有置身事外的世人高頌“叩天之戰”的輝煌,同樣有明眼人不屑冷哼:“一個鬥志盡摧傲骨盡毀的天子,不過聽天由命,任人擺布,有何可懼。”
一蹶不振的人,無論曾經多麽強大,都是不足為懼的。
變故發生在“鏽祖叩天”的五十年後。
全面閉關上百個年頭後,雲萊長老們不負衆望,迎來了一位大乘期長老,穩住了四仙宗之一的地位。次年,議事長老肖塵根從宗主手中接過了庶務權,這像是一個不詳的征兆,長老們不安數日,終于得到确切的消息,宗主決意啓戰。
第二次叩天之戰。
肖塵根不知如何勸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恐怕宗主死意已決。
毫無疑問,仲砂在位期間,做到了楚問寒交托她的一切,最艱難的歲月中攘內安外,穩穩當當撐起了這個龐然大物,然而至交與“道”的背棄,終是壓垮了她支撐下去的勇氣。不長不短的五十年內,冷靜幹練的神色逐漸被陰郁的疲态取代,睜開眼度過的每一天,于她而言是漫長的折磨。
是人,總有煎熬不下去的一天。
驕傲如仲砂,雲萊的鳳凰,無法忍受自己因心力交瘁死于病榻,“鏽祖叩天”是她心中瘡疤的源頭,也可以作為她此生的盡頭。
九月廿九的這天,玉墟宗離兌宮內,衛留賢遲疑許久,才去叩響了金籠峰的門,許久不得回音,剛想轉身離去,挪了一下腳又轉回來,隔着門輕聲道:“大師姐,我是留賢。有件事你不想聽,我也要說一說,畢竟有過幾面之緣……”
門內無聲,衛留賢深吸一口氣:“是這樣,雲萊的宗主估計馬上又要換人了,原來的砂宗主即将退位,學大師姐你叩天去了。”
他說完等了一會兒,搓了搓手指,仍然沒等到任何聲音,甚至連衣衫摩擦的聲響都聽不見。又過了半刻鐘,他死心了,覺得大師姐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踏出山峰。
衛留賢隐隐絕望地吐氣,朝緊鎖的門行了禮,轉身沿路離開。
過了許久,金籠峰內才響起細微的聲音,狼狽的人影仰起下颚晃了一下頭,覆在臉上的黑發落到兩側,她雙眼空洞,緩慢擡起一只手,指尖在半空輕輕滑下。
片刻,指尖劃過的地方沁出痕跡,破開一道虛空。
仲砂的這一場叩天之戰不引人注意。死于燦爛的失敗,也不是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事。她孤身提刀立于高空中,長刀怒斬劫雲,忽的雲煙飄散,她扭頭,看見了遠處伫立了一個人。
她刀尖不穩,差點沒接住一道雷。
半晌,仲砂閉目,嘆自己竟落到這番境地,曾經以為就算不免一死,也死得其所,要麽成就年少的志願,要麽将命拼死在路途之中,不曾想到還會有“方向偏離,道路阻斷”的那一天,連無愧于心都做不到。
她心底升起悲怒與痛怨,齒間淬針,朝法鏽道:“殺了我。”
烏雲碰撞,她反手用盡全力擋住白紫色的電光,鮮血從脖頸滴落。
“拿着我的命,向你的仙人表忠心,向你的命和加持在上面的桎梏屈服吧!”
“我死後,那些足以刺痛你的話沒人再說,你可以徹底輕松了,再無對曾經的你有過負罪,來,刺穿我的心髒,将我的骨灰灑向滾滾浪濤,我們,再不見。”
殘破黑袍的身影瑟瑟如一片柳葉。
仲砂忽然笑了,又以諷刺的語調道:“備下此書,是防不備之需,若砂不幸殒此,不必滞停斂骨,盡早離殿十萬裏為上……”
這是第二次闖八荒殿陷入重圍之時,不明生還與否,她背給她的遺書,用照本宣科的語氣,将一捧生硬的全心全意付之于她。
天庭地府,八荒六合,知遇之恩,唯命相報。
“——法鏽,親啓。”
既已棄前塵,那過往種種,不要也罷。
風雲在頭頂聚變,河山崩塌,紅紗與黑袍遙遙對立。
某個瞬間,天子陡然崩潰,淚如雨下,一掌揮散漫天雷殛,迎風逆雪,将即将加諸于仲砂身上的天罰盡數抹去,天道不依不饒,天子當即祭出太虛太極火,烽火連天。
衮服燃燒,她在熔岩中赤足走向仲砂。
像是有一千一萬副面孔齊齊在法鏽臉上走馬觀花地呈現,頹唐茫然,痛哭狂笑,凄厲至極。仲砂望着她,眼眶被火焰熏得幹澀,對空長出一口氣。
猶記少時意氣濃,攜手共斬八荒籠。
“走吧。”
“好。”
一言萬語,了結前半輩的年少倥偬。
仲砂體內阊阖大熾功爆裂長嘯,引動近在咫尺的捭阖不世功随之沉鳴,手繩顫動,感受她胸膛中節節攀升的溫度。
溫熱的,熾烈的,滾燙的,活的。
磐石動搖,火苗竄出!
法鏽輕輕喚道:“仲砂……”
仲砂緊緊擁住她,像是在扣死一絲游魂,回話剎那如同初見:“法鏽,我陪你說話。”
我陪你,這一生的坎坷,我皆當陪你披荊前行。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