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70 章 ☆、磨鋒

世間諸事,大多都逃不出一句“風水輪流,朝令夕改”。

這一年偏旱,凡俗的朝代又折騰完了一個,康氏皇族兩千八百餘口推入菜市斬首,上京城槍戟如林,駱氏黃袍加身,谷雨時節的長砂河腥臭了三十裏,佃農用草梗子裹着柳絮塞入鼻腔,卷起褲腿挑來泛紅的泥水,澆入龜裂的墾地。

這批糧食捱到秋收季節的十不存一,其中五六成被朝廷鏟除。駱氏帝聽信欽天監之言,認定血水灌出的秧苗,是“人命苗子”,煞氣重,八字輕的人消受不起,亂吃要出大禍亂。于是一道谕令,調動八萬“扼糧軍”,遇秧則鏟。

佃戶無可奈何,不願往兒女頭上插草标的,便往道觀寺廟塞幼兒丢襁褓,一時間香火旺盛,求仙問道之人難以計數。

四大仙宗自視甚高不予理睬,一流宗門趁機提升門檻,二三流宗門人滿為患,六合四野烏煙瘴氣。

一波長生途的熱潮再度掀起。

旱年的冬至,新入道的修士擁擠不堪、濟濟一堂,四大仙宗借此時機,着手籌辦又一度的大會。

此次大會的地點定在太樸仙宗的磨鋒臺。道童川流不息,捧着靈花瓜果奉上案幾,資格稍老的幾個門人避開各路真人,低聲斥責跑腿的小侍童,卻仍不敢伸手去探桌上的貢品,只從懷裏掏出個荷包,撥出幾粒瓜子,唆着瓜子皮,在寒風中議論各地修仙興盛的景象:“不是我說,廣納弟子又有甚麽用處!上回我外出做事,途徑哪個窮鄉僻壤的小宗門,問為何修仙?竟回我,是為了‘不食五谷’——嚯,笑死我。”

另外一門人也嗤笑:“聽說今年收成不妙,凡子對‘辟谷’可是極其眼紅耳熱。”

“抱着這念頭修道,我看今後的路也走不太遠。”

“唉,算了。權重者為長生,怨憤者為償命,貧苦者為殘喘,你我為出人頭地,人各有道,莫要五十笑百步。”

“确實,也沒剩幾人是專門為道修道的了……”

不到半柱香功夫,吐完瓜子皮,門人們就收了那副唠嗑打屁的閑工夫,開始恭恭敬敬焚香擺座,提燈唱喏。

受邀前來的各路人馬,基本都有個靠譜的領頭。無論怎樣狂,都知道賣仙宗的一個面子,不會往大處鬧,但磕碰摩擦在所難免,真計較起來事兒也多——要麽被小童沖撞了,要麽對自己的座兒不滿意,再是挑剔自己案上的果盤,門人不停賠禮安撫,腰彎成魚竿。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主座,除了東道主這兒派了姜迎微鎮場,也只有五蒙仙宗提早來了人。雲萊與鴻淵這兩大巨頭還沒到,門人不敢有半點松懈。

半刻後,天邊顯出蜃龍身影,騰雲駕霧拉辇車撲下,驚得鶴飛馬嘶,五條蜃龍不以為然從鼻孔裏噴出幾股熱霧,龐大身軀盤踞柱門,五爪扣緊浮雕。

雲萊弟子順風降下,辇車穩穩落地,輪軸上熊熊大火散去。紅衣的随侍弟子上前兩步,仰首挺胸遞來帖子。門人一驚,不敢多看,立刻躬身唱道:“恭迎雲萊宗主大駕——”

一聲唱畢,四下皆靜。

靜自然有靜的道理,雲萊仙宗第七十四任的宗主,也算是一代傳奇,萬世後必載入話本。

少年老成,獨領風騷。幼時名不經傳便被欽定少宗主,雪藏十餘年後出山,弱冠之年接連遭遇巨變,竟也順利傳承衣缽,在宗主寶座上苦熬數百年,硬生生将之扛出原先的風光。

辇車旁幾個随侍弟子推着石制輪椅,接着從上面步下一個身影,紅底金紋的袍服鋪散開,好似威儀古鳳駕臨。

門人眼珠子瞅着自己腳尖,深低着頭,提燈的手都在抖:“恭請雲萊宗主移駕右方尊座——”

雲萊宗主未動,随侍弟子們也沒移半分位置,似乎在等什麽。

随後,一只普通到五文兩雙的十方道鞋晃悠悠落了下來,又一人從辇車下來,一頭黑發不修邊幅,身上披着單調的麻布白衫,袖口褲腿寬松到風一吹就成了直不楞登的方形,在一衆輪廓柔軟成波浪的法衣裏格外惹眼。

門人小心翻起眼睛瞅了一眼,沒瞧見臉,望到腰處心裏已經一咯噔。

能與雲萊宗主同行,身份肯定不簡單,但這身行頭實在太随便了,練功服都算不上,人家練功服還會在腰帶上繡個花——這褂子連腰帶都沒。

四周人群嗡嗡私語,門人心道壞了:雲萊掌權人親自帶的人,攔肯定攔不住;但若放着不問,這可是四大仙宗籌辦的大會,是有規矩的,來者盡是香車寶馬衣冠齊楚,怎好放任這類人進去,回頭自家長老怪罪下來,同樣吃罪不起。

門人絞着手,冷汗涔涔。不等他想出個萬全之策,那白衣道人招了下手,聲音含笑,卻沒怎麽提勁:“是我貪涼。拿件外袍過來。”身後雲萊弟子立刻奉上一件大氅,抖開披在肩上。那人提了一下松垮的肩部,低頭簡單弄兩下系帶,十分善解人意的糊弄了事。

看慣了自持身份橫沖直撞的賓客,突然來個親切随和的,門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的當頭,後方兩列太樸弟子已經面無表情将他推至一旁,姜迎微快步走來,與仲砂的目光短短一觸,站定作揖道:“太樸姜迎微,代師父敬謝砂宗主賞光。”

仲砂稍微點了頭,沒說什麽話,儀駕緩緩向右方預備好的主座方向移去。

待貴客右行四五步後,姜迎微才擡頭掃了一眼,瞥到随行的白衣背影,登時一怔,随後整個人愕然僵在,臂彎裏抱着的劍驀然一滑。

白衣道人偏頭,散落的發絲擋住了大半的側臉,無意回望一眼。

姜迎微迅速矮身一抓,仍沒有及時截住下滑的飛劍,本命劍哐當一聲掉地上。

直到雲萊弟子全部安頓下來,姜迎微還有些魂不守舍,她驚駭于自己的猜測,又有微妙的不确定,低頭将臉貼在懷中冰涼的劍鞘上,在隐瞞不報還是知會師長之間來回掙紮,連鴻淵仙宗來了人都沒去理會。

辰時鑼鼓聲大作,道童小步退場,修士噤聲入座,順帶把她的魂兒驚回來了。

姜迎微沉默伫立師尊左側,禁不住朝雲萊主座那邊看,只見那白衣道人半倚在太師椅上,長發如雲,細白手指剝着橘子,不時側過頭,與相隔不遠的仲砂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切磋的宗門弟子已經登臺,便手指輕擡,指了指前方,示意先看場上,有話回頭再說。

姜迎微眼眸一垂,也随之望向場中。

磨鋒臺上共設四處擂臺,對應四大仙宗的位置,每一處仙宗各派十位弟子輪番守擂,首徒壓場。陣勢擺好後,任何方同輩修士前來領教,也只能硬接,拼個兩敗俱傷也不能堕了仙宗臉面,畢竟這樣的場合——鴻淵金鵬臺、雲萊朝見臺、太樸磨鋒臺、五蒙守誠臺,并稱“四頭面”,是招待外客彰顯底氣的地方,在這上面丢臉,無疑是将臉丢給天下人看。

随着金鑼錘響,杜藺雨、守缺子、姜迎微依次站到了自家擂臺的最後方,雲萊這邊的氣勢明顯弱下來,以往呼聲最熱烈的人正淡然坐在宗主尊座上,除仲砂之外,阖宗上下是再找不出一個平輩中力壓群雄的厲害人物了。

不少修士看見雲萊壓場的地方空無一人,不免搖頭嘆息。

山外有山,誰也不知道這些一二流宗門中又出了什麽奇才鬼才,沒個強勁到能壓住場的,真打到跟前,面上挂不住,搞得大會也不好收場。

尤其雲萊宗主還親自坐鎮,若是擂臺被奪,這一巴掌,可就直沖着宗主臉上去了。

四方擂臺酣戰至酉時,雲邊鍍了一道赤金的顏色,更遠處的雲層飄渺似霧。

不論臺下諸人是憂心忡忡抑或摩拳擦掌,約莫抱着看好戲的念頭,也的确看了一出好戲,鴻淵、太樸、五蒙那邊守擂弟子還剩兩三個,而雲萊這方,最後一個弟子已經站至臺上。

上臺切磋是太樸的一名內門弟子,號迎凡真人,師承報出來,是姜迎微的親師弟,一把飛劍來回穿梭,很有迎微飛劍的幾分神采。雲萊弟子先開始還負隅頑抗,無奈修為差了幾層,很快力氣不支,左右支架中,顯出落敗之相。

投向雲萊方向的目光大多是惋惜的,想當年的雲萊仲砂無往不勝,風頭最勁時,一把長刀,盡挫其他三宗年輕一輩風雲人物。

如今,縱然宗門弟子再不争氣,就這麽眼睜睜看自己搏殺出來的成績毀于後人,也須不動如山。宗主是門面,是定海神針,是萬萬不能下場子的。

又一回合,劍尖寒芒挑開了雲萊弟子的護肩,深切入肉,這場比試,還是見血了。

迎凡真人提劍,翻起衣袖擦拭上面的血,平淡提議:“我不是在折辱你,但我已經留手了,如果不想在你們宗主面前敗得太難看,直接認輸吧。”

雲萊弟子捂住肩,痛得臉孔痙攣,猶自強撐:“既然敗局已定,擡着下去,比走着下去好。”

迎凡真人聞言不再勸阻,只再度握劍,靈氣噴湧,飛劍染上流光。

正在雙方凝神貫注千鈞一發之際,坐席上突然有聲音叫道:“算了算了,下來吧。”

聽到這個沒什麽力道的嗓音,雲萊弟子渾身的氣場驟然一洩,剛剛拼死一搏的勁兒也火速收斂,很守禮地對迎凡真人行了抱拳禮:“技不如人,來日再會。”

迎凡真人愣了下,劍尖稍微下垂,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道:“真不打了?”又環顧了一下擂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真奪了雲萊的擂臺,有些恍惚地确認道,“……真的?”

雲萊弟子望了他一眼,道了聲“自求多福”,匆匆下了擂臺。

周圍賓客皆不敢出聲,雖然是千年難遇的狀況,但喝彩顯得過于落井下石,不比沉默保險。

而迎凡真人忽然背脊發緊,手中飛劍低低嗡鳴,流光閃滅,他眼睛順着雲萊弟子走的方向,看向了宗主尊駕。

叫停聲是從那邊發出來的。

主座旁邊的白衣道人微微一笑,将手中剝完白絡的橘瓣随手遞給雲萊宗主,後者不接,似乎道了句“不吃”。她便又放回桌案上,撂開外袍站起身,徑直走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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