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人回到禁宮，燕昭去處理政事，莊姜便回到了自己平日住的寝殿。

她屏退衆人，獨自一人坐在床邊。她感到恐懼，方才在幽都的種種，就已經令她心生溫暖，就像一個游子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如果她繼續住在這裏，有朝一日，她也許會忘記陽光的味道，忘記青草的顏色。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成為幽冥的鬼仙。她只想回到地面，撲進青草懷中，見到……那個人。

可是，要見到他……就需要燕昭身上那滴血。

次日，她第一次主動去找燕昭。

這時候，燕昭正在書房伏案處理政事。青色的燭火幽幽，無數綠色光暈飄浮在四周。她知道那是禁宮的守衛，成了妖的白骨冷焰。一朵雖不必挂心，但數量一多，就連全盛時期的莊慧也不敢與其正面沖突。

燕昭仍是一襲紫衣，長長的黑發自肩頭垂下，順着領口滑落。他并未擡頭，只是道：“什麽事？”

“我們比試一下吧。”

“嗯？”他擡首，“為什麽？”

“我只想知道自己恢複多少罷了。陛下不願嗎？我記得當年，您可一直是我的手下敗将。”

燕昭神色微妙，卻也應了聲“也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庭院，屏退衆人。燕昭背對着她，站了許久，忽然轉過身來。莊姜立刻後退一步，渾身戒備。燕昭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一步步向她走近：“這麽怕本君？你這樣，如何與本君比試？”

“誰說我怕你？”

“那你的手為何在抖？你與當年，差得太遠！”話音未落，變故陡生。莊姜只覺得大地震顫，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地底蠢蠢欲動。她大吃一驚，急忙飛身而起，只見一根巨大的利刺從她剛才站立的地方破土而出！

四周土地不時有尖刺破土而出，刺尖正對着她，白森森的極為恐怖。燕昭負手而立，嘴角含笑，猶如黑暗中的王者。莊姜懸在半空中，努力使自己定下心神，開始第一次反擊。

火焰在她指尖凝聚成形，如一道火線，沖着燕昭而來。那是整個天下無人不懼的紅蓮之火，幾乎可以将天地化為齑粉。可那號稱一切都可以燃化的火焰竟在燕昭身前三尺處停下，仿佛觸到了一層透明的屏障。

莊姜吃了一驚。坑我呢這是！不是號稱什麽東西都可以燒化嗎？為什麽會停下？突然，她感到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急忙側身躲避，一根尖刺擦着她的衣襟而過。緊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尖刺擦着身體，每一道都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這已不是當年燕昭慣用的招數了。那時的少年喜歡用劍或肉搏，身上紫氣缭繞，動作快如閃電。可現在他站在原地，只憑借鬼力幻化出各種武器讓她根本無法近身！雖然她有火焰，但她慣用的手法，還是手中的利劍！

就在她恍惚的一瞬間，地上所有尖刺都搖晃着飛起，似要将她刺成一只刺猬。她咬了咬牙，急速向高空飛去。那些尖刺一個個發出嗡鳴，動作竟比她還快，很快追上了她，密密麻麻交織在她周圍。從遠處看，那些尖刺仿佛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球，欲将球心貫穿。只聽砰的一聲，原本環繞在燕昭周圍的火焰盡數熄滅。燕昭眼波中流露出一絲冷意。哎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就是要受到教訓。不知這些尖刺會在她身上留下多少道傷口……

懸浮在半空的那顆由尖刺組成的圓球忽然顫動了一下，緊接着燃起一股沖天火焰。那些尖刺一接觸到火焰，頓時化為灰燼。紅衣少女自火焰中緩緩走出，怒火将雙眼洗濯得明亮至極，身上的灼熱火焰竟将整個幽冥禁宮都染成了血色。

燕昭眼中光芒璀璨，他周身泛起紫芒，又有無數尖刺沖着莊姜而去。莊姜閃身躲避，不時用火焰消滅那些障礙。她在心底暗暗叫苦，僅憑這些尖刺就讓她手忙腳亂，她根本無法分心對付燕昭！該死，這就是實力的差距嗎？

“要放棄嗎？你支撐不了多久。這一次，本君會毫不猶豫地劃開你的咽喉。”

莊姜一聽這話，咬牙道：“絕不！”

燕昭垂下極長的眼睫，遮住眼中的暗芒。

就算她重生了，依然是這種性格，如此……甚好。

莊姜周身的火焰更加明亮，仍在不遠處苦苦支撐。她躲避過無數尖刺後，忽然猛地向燕昭沖來，無數尖刺鋪天蓋地向她刺來，她卻躲也不躲，只瘋了一般向他飛來，卻在離他三尺之處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身後的尖刺立刻嗖嗖嗖追上，她憑借火焰灼燒掉大部分，卻扔感到鑽心的痛。只見一根兒臂粗細的尖刺自她背後刺入，從胸前冒出。

莊姜強忍住劇痛，咬着牙一步步向前走。透明屏障在她身上的火焰的灼燒下發出吱吱的聲音，似乎不堪重負。腳下鮮血滴了一路，化為一朵朵火蓮，但她眼睛亮如繁星，透着一股震懾人心的瘋狂。

燕昭沉默地看着她，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莊姜終于走到了他面前。她已将嘴唇咬成白色，卻顫抖着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紫衣的帝王。燕昭泛着紫芒的瞳人映出她燃燒着的軀體，忽然閉上了雙眼。只要他後退幾步，就可讓她這些努力全部白費，但他沒有動，一步也沒有。

莊姜身上的火焰在那一瞬間完全熄滅，兩人交疊在一起，恍若情人的擁抱。忽然，一道尖刺從後方刺入莊姜的身體，由于沒有火焰，這道尖刺自莊姜的身體刺入，又從燕昭的身體刺出。兩人同時痛哼一聲，紫衣的帝王長睫顫動，緩緩睜開雙眼，半晌，嘴角滑下一道血痕。

莊姜指尖輕觸那道血痕，斷斷續續地喘息：“誰……誰贏了？”

燕昭忽然反手抱住她，含着血氣的薄唇貼在她耳畔，低低喚着：“莊姜……”

第三日下午，莊姜走出了鬼帝的禁宮。身上的傷并沒有完全恢複，最後那一道尖刺直接将她來了個對穿，如果不是這具身體的恢複能力極強，她很有可能當場死掉。

她已經不能再等了。她不知道自己出了幽冥，能改變多少，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有了動搖。

手中的血珠飛了起來，她低聲念誦着解開大陣的咒文。解陣的響動極大，卻沒有任何侍衛過來查看。

燕昭……那個受了傷的帝王，一定在比試的時候，就知道她的目的了。在三千年前，燕昭是她寧願死也要保護的殿下，可如今，她卻親手傷了他。

她再次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縱身飛出了禁宮。由于她的能力還未完全恢複，所以不能化為火焰，只能以人身飛行。

一個時辰後，她來到幽冥與凡世的入口，卻已經找不到出路了。

三千年前，連接幽冥鬼界與凡世的是一道巨大的裂縫。那道裂縫綿延數千裏，氣候惡劣，人跡罕至，唯有一些妖在此處修煉。可現在，那道巨大的裂縫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堅硬而冰冷的岩壁。看來上古之戰之後，這條出路已被徹底封死。

她選擇走另一條路——荒境沙漠內的封印大陣。上次她來到此處，還是仙宮弟子，可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那大陣一如既往，紅光缭繞，那顆朱紅色的寶珠在大陣中央靜靜懸浮。她嘗試着用火焰試探，誰知那寶珠紅光一閃，她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向大陣拖去。這一變故令她大吃一驚，眼前白光一閃，自己竟已經出現在大陣的另一側——凡世！

莊姜心中生出一股疑惑。這大陣還在運轉，為什麽如此輕易地放她一個鬼仙過去？可若說它沒有運轉，可她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封印和禁咒的波動。

燕昭曾說，只有她可以拿到那顆紅色的寶珠。那時她不明白為什麽，現在卻依然不明白。莊姜躊躇片刻，伸出手輕觸那大陣。只見光芒化作漣漪，一點點擴散，那顆寶珠滴溜溜轉了一個圈，一個片段猛然出現在莊姜的腦海中。

那是三千年前的荒境沙漠。由于太過于久遠，那片段也仿佛泛着古舊的黃。一人站在蜿蜒數十丈的夔龍背上，與她對峙。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長發和衣衫在風沙中獵獵飛揚，像飄揚在她的心尖上。

莊姜猛地清醒過來，眼角流下一滴淚水。她陡然化作一團火焰，穿過層層地下洞穴，飛上地面。地面那只巨大蟾蜍的屍骨仍在。幾個月過去，它已經成了一具巨大的骨架，空洞的眼窩無神地望着天空，似乎仍在等待主人回來。

對不起……小蟾……

莊姜低聲念誦，巨大的屍骨立刻燃起紅色的火焰，染紅了半邊天空。做完這一切，她急速升空，向着蒹葭宮方向而去。

她走後，沙漠四周忽然傳來沙沙聲，無數大大小小的妖從四面八方湧出，聚集在原本蟾蜍屍骨所在的地方，一眼望去竟有數萬只，它們相互攀爬、撕咬，就如潮水一般起伏。

其中一只巨大無比的妖站在中央，周圍一片空地，沒有一只小妖膽敢越雷池一步。它仰起細長的頸子，豎瞳盯着莊姜離開的方向，布滿鱗片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蒹葭宮。

正所謂“青冥浩蕩不見底”，從蒹葭山山頂向下看去，只看到層層翻滾的雲層，日月交輝，景色壯麗，光耀奪人。仙宮弟子上罷早課，自懸崖上空禦劍飛過，白衣翩然，就像一只只雪白的鶴。

可今日與往日不同，早課過後，宮主召南仙君宣布了三百弟子下山除妖的消息。衆弟子心中惶然。往常，下山歷練都是即将渡劫的弟子必做的功課，可如今凡世大亂，他們仙宮弟子不能袖手旁觀，只得入世，蒹葭宮一千餘年的規矩就此破壞。

在三個月前，妖忽然像瘋了一般瘋狂襲擊人類。凡世之人還不知這世上有這麽多妖，它們強大、嗜血，又不知疲倦。它們最初出現在雲國，不出一個月，雲國陷落，國都成為妖類的樂土。強大的妖占據皇位，效仿人類，建立起妖國，奴役百姓，開始攻打楚國。

幸存的百姓跪在仙山腳下，日夜祈禱。白露宮枯木仙君命令弟子下山除妖，蒹葭宮、無邪宮也派出弟子前來相助。如今這三百弟子，是蒹葭宮派出的第二批弟子。第一批弟子一百五十餘人一旦入世，就像被卷入一場浩劫，怎樣也無法脫身。如今，戰事仍在雲國與楚國的邊境絞着，不進不退。

仙宮弟子雖然法力高強，但畢竟都是凡人，是人就懼怕死亡，一旦死亡，就只剩下虛無。而成仙之路如此崎岖，令人心生絕望。

蒹葭宮廣收門徒這一千餘年，只有一名弟子渡劫成功。他在天劫下羽化登仙，從此位列仙班，成為四象之首，而剩下的一千弟子皆成為他的踏腳石。青龍仙君成仙之後，随之傳來的卻是幽冥鬼界右護法覺醒、群妖暴動的消息。傳說那鬼仙身高萬丈，青面獠牙，曾與上任青龍仙君同歸于盡。現在，他們同時覺醒，未來的三界……已經不會太平了。

雖然這些仙宮弟子有此覺悟，卻仍免不了下山的命運。

過了晌午，他們身負長劍，準備奔赴凡世。在打開蒹葭宮大門的一剎那，一個紅衣如火的影子倏地出現在衆人身後，又如煙一般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