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11 章 ☆、叫價
飼祖有心孝敬,可惜擡價拍板這種事是不等人的。這廂師徒兩個還說着話,那邊突然爆出擊磬的聲響,竟是一錘定音了。
争奪珍品的幾個宗門也暫且靜了下來,有志得意滿的,也有握拳忿恨的。但靜不了一會,這一鍋剛離了竈臺的水又沸了,口唇翻飛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不絕于耳,一旦誰先把斯文這層皮扒了,那半空中飛的字眼,又是幹娘老子又是日狗彘的——原來修士罵人,跟凡俗野夫也差不了多少。
玄吟霧蹙着眉,只覺得二三流宗門出來的簡直沒個教養,争執起來不堪入耳。扭頭見法鏽還一臉興味盎然,斥了一句:“耳朵捂上!好的不學,這個時候倒來勁。”
法鏽卻笑出聲:“師父,您也太低估我的品位了,污言穢語有什麽好聽的?我聽的可是——大俗大雅。”
确實俗雅共存,有趣得很,若是在場的是凡俗的粗衣粝食之輩,這罵戰少不得被唾一聲鄙陋;但若是加上寥寥幾筆道袍黃冠,就變成了一個雅俗共賞的景色,沒準兒還能入了畫裱起來。
飼祖看人的這個境界,狐貍理解不能。玄吟霧好幾次伸手想蓋她耳朵,都被她躲過去了,最後玄吟霧一怒之下不管了,捂着自己的耳朵坐一邊,法鏽卻又湊過去說:“師父,不就地取材嗎?回頭罵我時,也整些新鮮詞,別總是孽障孽畜的,孽這個字,用多了不好。”
玄吟霧氣結,随手一爪子就拍她頭上了,沒想到法鏽忽然痛叫一聲,把頭磕在了茶幾角上,半聲都不吱了。
玄吟霧愣了一下,望了望自己的手,試探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她還是沒反應,心驟然一揪,連忙伸出手一下下蹭着她的頭發,催促她:“哪兒疼……哪兒?你倒是說啊!”
這時法鏽才擡頭,笑得跟沒事人一樣:“不疼呀。”
玄吟霧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疼你叫那麽大聲做什麽?”
法鏽哦了一聲,說:“那不是看師父您打得很用力很辛苦,應和一下嘛。”
“……”
應和你個毛線啊!尾巴都差點給你吓出來!
好不容易等罵戰止息,法鏽挑眼望去,只見八角屋頂上垂下一只籠子,拍行的掌庫先生小心撕去籠子鎖眼上的符咒,取出個腳镯,放到了手邊的墊子上,等拍得此物的宗門來取。
玄吟霧瞥了一眼法鏽,見她還在看那邊,臉上神情高深莫測,心想是不是她想出風頭結果沒出成,掃了面子,此時悶着火伺機而動……想了想還是得給她順毛:“我不要的,你較什麽勁?”
法鏽收回目光,聞言挑起一抹笑,乍一看還有些無辜,道:“較勁的哪兒會是我呀。對了師父,你小時候熊過嗎?”
玄吟霧沒反應過來,什麽熊?他不一直是只狐貍嗎?
法鏽懶洋洋往後一靠,曲起食指在小茶幾上打着拍子,叩了三下,忽然抻直了手掌往下一拍。與此同時,不等有正主兒上前取腳镯,突然蹿出一個愣頭青,虎虎生風一把撈起那玩意,哐當一聲就給砸地上了!
法鏽一閉眼:“哎呦。”
她眉頭不皺面皮帶笑,沒半分可惜的模樣,倒是像在享受那個碎響兒。
四下寂靜,塵埃落定,玄吟霧才明白法鏽那話什麽意思——也該習慣了,法鏽這人就這樣,不管一雙招子煉成了怎樣的火眼金睛,始終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就算開了金口說出來,也要拐兩個彎。
這第一個彎,是說宗門子弟多是任性驕縱,這有點道理,因為玄吟霧也不例外,曾經同樣驕狂飛揚過,脾氣上來了也砸過東西,什麽又脆又易碎就砸什麽,誰勸都不聽。
說通俗點,也就是熊,以為上頭有師長撐着,怎麽作也就挨個罰的事,因此棍棒沒用,非得出門被摔成零碎,再把自己拼湊起來,那股年少懸在心口的氣,才能慢慢沉下去。
要說後一個彎,推己及人,連拍子都掐好了,點明要出事。
“混賬!”一霎的死寂後,那個愣頭青的師長率先爆喝,兇狠的一巴掌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在他不遠處,腳镯完好無損地豎在地上,前後微微滾動,反射的燭光一晃一晃的,莫名像是嘲弄——頗有種“本寶怎會遭爾毒手”的大無畏。
法鏽只看了一眼,道:“今兒不能善了。”
她話音剛落,那愣頭青突然咬緊牙關爬了幾步,再次去拿那腳镯,看樣子是想再砸一次,但還沒碰到就一聲慘叫,竟是半截手臂被硬生生截斷了。
斷他手臂的人站起身,冷笑道:“還容得你來第二次?以為我卧沨山無人麽!”
愣頭青的師門弟子頓時撲上前搶人,領頭的師長怒容滿面:“縱然我徒兒有千錯萬錯,也輪不到你來教訓!”
一旦見了血,就算得上出了大亂子,四面八方的修士也探了個頭。大鱷數完到手的靈幣,用尾巴緊緊圈着叽喳不停的師弟,匆匆忙忙趕過來,茫然四顧道:“怎麽了怎麽了?”
法鏽要來了一壺茶,斟了一杯握在手裏:“沒怎麽,連話都說得中規中矩,寫到話本子裏也值不到二兩……”她這話說得也是中規中矩,就是見到玄吟霧面色不愉,想把這窩妖修趕到一邊。但妖修腦子轉不過彎是個事實,大鱷反而興高采烈去看熱鬧,法鏽只能挑明了嘆道,“傻啊,還探頭看?你師叔就坐你邊兒上呢!”
大鱷哦哦兩聲,往旁邊讓出了個位子:“師叔您看,我不擋光!”說完繼續興致勃勃伸長了個脖子看熱鬧。
玄吟霧:“……”
眼見玄吟霧要怒而起身,要把這窩妖修拎出拍行,法鏽忽然往場上瞥了一眼,把手中那杯茶推過去:“別氣了啊師父。”
玄吟霧冷着臉:“我沒生氣。”
法鏽伸手往他腦袋上薅了一把,玄吟霧一個激靈,剛想罵她,轉了下耳朵,才發現自己耳朵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冒出來了。他蓋住毛茸茸的耳朵,想收回去,但越煩越沒辦法,一雙絨耳前後左右直轉,撲棱撲棱動,搔得掌心發癢。
法鏽解決了這邊,彎腰撿起地上左右晃的大鱷尾巴,用力一拽,直接将這貨拉得下肢蹬不住步子,啪一聲砸地上,然後慢慢收魚線似的将他拖回來,大鱷回頭看她,茫然和無辜都寫臉上了,法鏽說:“對,就這個表情,去看你師叔。”
大鱷很聽話地去看,狐貍正收耳朵,不想理他,法鏽就說:“還愣着?說話呀——師叔叔,您不要氣壞了身子嘛——就照着我這話念。等會,讓你師弟念。”
大鱷剛開口就被打住,又哦了一聲,趕忙讓毛團師弟挨着站好,數一二三來了個和聲,那軟調兒一出來,酥得人屁股都是一麻。
效果顯著。
狐貍耳朵收起來了,大鱷也知道血肉橫飛的熱鬧不能看,帶着師弟老實站在牆根,轉過頭背對場上,面壁。
法鏽還在斟茶,未紮起的黑發垂落臉側,兩道眉似乎就沒皺過,舒展得格外漂亮。
玄吟霧看了一眼不動含笑的法鏽,心裏冒出四個字,軟硬不吃。
她自己倒是軟硬不吃,但軟的硬的擡手就來,四兩撥千斤。就算那句撒嬌的話,被她念出來自然而然帶出了一絲戲谑風流,聽在有心人耳裏,沒準還以為是挑釁;但是軟得不夠,她可以挑來更軟的。
玄吟霧突然想起個有意思的問題,她熊過嗎?
想了半天,覺得她沒爹沒娘,熊不起來。
她就是作。
… …
場上打得不可開交,法鏽卻沒注目,依次斟完茶,九個花瓷茶盞排在桌上,冒着騰騰霧氣。
師徒兩個,加大鱷和他五個師弟,一共八個,玄吟霧自己先确認了一遍,然後問:“你不識數還是看走眼了?”
法鏽只說:“有客人。”
過了一會,果然從人流中走過來一人,身形消瘦,翠葉墨衣,活似一根滄桑斑駁的竹子,向法鏽拱手道:“見過飼祖。”
這一禮剛行完,突然腰帶振了一下,他下意識就去摸腰間的封煞榜,但一只手比他更快,橫切在他手背上,看似溫和,卻砍麻了他半個掌心。他順着這只手看過去,飼祖側目微笑:“嗯?”
腰間的封煞榜還不時振一下,但他立刻明白了,掐了個訣将它摁了下去,嘆笑道:“東西用久了,總是會出毛病,跟中風似的,飼祖海涵,海涵。”
法鏽收手,推過去一杯茶,颔首回禮:“良籌真人。”
良籌真人叉着手:“請飼祖施以援手。”
法鏽笑了:“你六合堂還真把我當自己人,飼兒的事找我就算了,流言蜚語問我也算了,怎麽打架鬥毆,還把我往前面推?我天生一張和事佬的臉?”
良籌頓了頓,開口道:“那腳镯的來歷飼祖應該清楚,就在前日,與我六合堂三十六位修士剿殺‘春秋刀’,損了十多位修士的命才斬了他一條腿,得來這麽個東西。”
一旁的玄吟霧瞳仁微豎,驚詫竟是春秋刀,那是封煞榜第四!
望了一眼法鏽,想起她那腳——怎麽可能只傷了腳!心頭只恨那天晚上沒把她活扒了,仔細看看那“雪後楓”衣裳的亮麗行頭下,究竟傷成了個什麽樣子。
他被茶燙了手,心裏卻想,回去得扒了她。
“事出緊急,我得到消息,說春秋刀正藏在拍行門口候着。只怕腳镯被人帶出去,馬上就得物歸原主了。”良籌焦急道,“所以還請飼祖出手!”
法鏽慢慢吹散茶水表面的熱氣:“既然你敢挂上去,就可以自己拍下呀。”
“拍行規矩在這裏,不出示足量手券,拍了也不算數。”良籌苦笑,“工錢,工錢,飼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行工錢都是死的,要是貪了一點,本堂的噬筋吞魄杖能活活打殘我。”
法鏽笑道:“你修為都喂狗了?”
“場上也有元嬰修士,而我傷勢未愈,走動已是勉強……實在壓不住場子。”
法鏽沒有說話,吹着她的茶,四周也有修士望過來,畢竟元嬰修士竟然對一個小小煉氣期修士作揖,實在少見。
場上短兵相接,場下做小伏低,一個腳镯,引無數修士競折腰。
腳镯背後是什麽?
是強者。
非強者不為的道好笑麽?
好笑。
于是法鏽就笑了,問:“他們叫價多少來着?”
良籌一聽有戲,立刻道:“六十五萬靈幣,也是之前掌庫先生估出的價。”又補充道,“現在鬧成這個樣子,之前的成交應該不作數了。每次競價一千為低,我看他們争成這個樣子,已經是山窮水盡,飼祖只需再加那麽一點……”
他邊說邊使眼色,幾個掌庫先生立刻擊磬,修為高的到場上勸架,好說歹說把雙方拉開,沾上血的腳镯被拾起,擦幹淨放入籠子,重新來過。
但硝煙未散,兩個宗門的門人都目眦欲裂,血湧上頭,吼着把老底都掀出來,勢必要在這禍事源頭上扳回一局。
良籌此時氣定神閑,還有空低頭道:“飼祖,已經飄到六十八萬二千了。”
半柱香不到,已經快接近七十五萬,趨勢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其中一個宗門直接紅着眼叫出了七十六萬,在暫時的沉寂中大喊道:“還有誰?還有誰!”
七十六萬的高價,大概半個宗門的地皮都得賣出去,誰敢拼得過去?
但确實還有人,勢如天威。
“聽說估價是六十五萬?倒也有點良心,這東西不值六百五十萬。”法鏽哂笑,手上茶盞磕在桌上一聲響,聲壓全場,“六百四十九萬九。”
作者有話要說:
卧槽這個收藏怎麽奮成這樣,晉江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