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19 章 ☆、本堂
臘月的天,一直沒放晴,往後漸漸下起了冰碴子,砸在綿軟的雪地上,聲音都被悶在了裏頭。
法鏽睜眼的時候,外面就一點昏暗的亮,辨不清早晚。她往被褥裏縮了一點,蒙住了半張臉,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結果整個腦袋都悶進了一團暖融融的絨毛裏。
狐貍驟然驚醒,從自己頸毛裏扒拉出法鏽的頭,擡起爪子碰了一下她的額頭,又推了推。法鏽模糊地應了一聲,狐貍蜷起爪子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伸長前肢在旁邊的櫃子裏掏了掏,弄出一個瓷瓶,倒出來一顆祛食丹,遞到法鏽臉邊。
法鏽被他開櫃子的聲兒惹醒,眯了一下眼,又閉上了。
“不,不吃這個。”法鏽頭一撇避開,“我要吃煲湯,加紅棗兒的。”
要放到以前,狐貍肯定就自行發揮了,反正她經常是随口一說,只要味道過得去,煮啥吃啥。但這時候對她那個脾氣拿不準,只能順着來,他又對天癸時期的忌口一無所知,也問不出什麽,幹脆就按風寒的方子,除辛辣油腥,再加上補血的,總不會出什麽岔子。
想來想去,化作人身先往山林裏走了一趟,這時節本來就冷得千山鳥飛絕,昨晚又被砸了一通,冬眠的都吓醒逃走了,可真是萬徑人蹤滅。轉了許久才逮到只野味,取來豬肝在雪水裏洗淨,挑去中間白筋,又切了姜絲,用紗網紮緊一齊放入活水中浸泡,慢慢瀝幹血絲。
玄吟霧回洞府的時候,法鏽已經起來了,把被褥當衣服裹在身上,頭發亂着沒梳,低垂眼簾,精神并不好。
看她似乎還要睡個回籠覺的模樣,玄吟霧也沒說話,經過她身邊去拿棗子的時候,卻突然有只手橫在他胸前,手背朝裏,像是要擋在他再上前一步,但很快翻了面,掌心虛按住他襟口,随後聽到法鏽開口問他:“疼不疼?”
玄吟霧一滞,沒想過她會問起這個在他心中已揭過的事,她那只手像是沾了溶血的藥,心口那片地方驀然酥麻開來,融皮化骨。好半天他才從喉間吐出一句:“你說呢?”
法鏽說:“不好意思。”
一剎那,玄吟霧的表情茫然又空白,法鏽收手時,他順着她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臉,她嘴角仍帶着笑,只是因為少了那股活氣,顯得有些暮氣沉沉。
按理說這沒什麽不對,道歉嘛,但玄吟霧就是心頭擰了一下,覺得這不像法鏽,她多能啊,一口銅牙鐵齒能把黑的講成白的,歪的掰成正的,怎麽這回剛起個話頭就直接偃旗息鼓了呢。
法鏽不覺得怎樣,她分的很清,遇上這事最好的結果就是送個藥什麽的,但她跟別的修士不一樣,別家的身上好歹能搜出幾個法寶幾瓶丹藥,但她一直以來都是身無累贅,兩袖空空,除了錢啥都沒有。
錢這個東西,在法鏽看來,要麽買東西,要麽塞紅包,要麽就是用來打發人的,這三樣都跟現下沾不上邊,總不能掏出一沓子手券甩得滿天飛,以這狐貍的腦子,沒準兒就會錯意,以為是要劃清界限、恩斷義絕了。
法鏽閉了閉眼,她整晚都沒睡,雖然白天補足了覺,但也只是腦子清醒,眼皮還是跟垂了鉛似的往下落,她就這樣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樣閉目養神,半晌又擡頭,看見玄吟霧還杵着,活見鬼似的,只好打起了點精神,問他:“怎麽了?”
玄吟霧怔了一下才回神:“我……我要去那邊拿棗子。”
法鏽又沒擋他,聽了也懶得回話,只是附和地往旁邊一靠,示意來去自便。
玄吟霧手忙腳亂地翻出了布包裏的棗子,鎮定了一會,才握起一把小尖刀,低着頭一刺一挑去了內中細核,忙活了一半又将那邊弄好的豬肝和姜絲放進鍋中猛火煲,等水滾後又合上蓋慢炖。
法鏽合着雙眼,心氣燥亂,疼痛攪得識海裏一片翻江倒海。等聞到香氣時才略微擡眼,看到玄吟霧打開罐蓋時蒸出一大團白霧,撲在臉上,有條不紊地加料嘗湯,最後俯身盛在碗裏時,一頭黑發委委垂地。
這個呵氣成冰的天氣,不需要放着涼一涼,玄吟霧就直接端過來了,把勺子轉向她:“先墊肚子。”見法鏽伸手接了過去,又畫蛇添足般加了一句,“你喝完再添。”
法鏽這幾天過的是醉生夢死,吃了睡睡了吃,天色也沒放晴過,一天到晚都陰着瞧不出早晚,不過好歹是人是穩住了,沒再把遷荷峰快禿了的山頭再薅一遍。
到第四天已經恢複了點精神,看起來沒那麽陰沉了,坐床邊啃着糖蘸果子,玄吟霧在一旁調制糖漿做拔絲冰塊,但是不給法鏽吃,敢拿就打手。
法鏽很不理解:“不讓我吃冰的,又做這麽多甜的,是饞我,還是留着過冬?應該不會是後者吧,師父你不是怕吃糖掉毛麽。”
玄吟霧這幾天從早到晚過得提心吊膽,聞言又拿筷子敲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我在做餌。”
外面北風呼嘯,積雪盈膝,活物就算挨餓也不太會出來,不弄點冒熱氣香氣的東西也逮不到東西。玄吟霧很快弄好了這一堆,出去挑了地方放好,掐了個訣讓熱氣不散。
回來時見法鏽還是安安靜靜地在啃果子,算了下天數也快過去了,心裏一根弦稍微松了松,但立刻又拎起一顆心,炖湯的時候思慮好久,還是問她:“你知道下一次什麽時候嗎?”
法鏽咬果子的動作一頓:“不知道,每年有幾次吧。”
玄吟霧:“……”
這種折壽的事居然不給個準确時間還這麽密集?!
沉默了一下,玄吟霧決定正襟危坐地與法鏽談論一下這個問題:“修行之人動辄閉關幾百年,男子鎖精,女子閉宮,要這麽說那應該幾十幾百年不會來一次天癸吧,你怎麽每年都有?就這麽與衆不同呢?”
法鏽笑了一聲:“沒修的還一月一次呢,割韭菜似的勤快,你以為我很想?我這不是不想才修煉的嗎——于我而言,境界高也就這點用處了。”
“……”
得了,人家修行,不管路子對不對,開口就是問長生濟蒼生,多麽令人振奮,就這麽個東西,理由都沒臉說出來,她還在那裏堂而皇之。
玄吟霧心中浮出一絲微妙的茫然,這麽個徒弟,罵又罵不過,打又打不了。實打實是個人修,卻又不像個人,也不是妖,魔也沒她這樣的,總之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大概真是上天作孽弄出了這麽個禍物,教人沒轍。
哎,孽障。
他郁卒地盯着鍋,往裏面撒着姜沫子,這時候法鏽湊了過來,指着旁邊一個紅沿瓦罐笑道:“怎麽不沒椒絲?”接着不知死活地慫恿,“放辣椒呀。”
玄吟霧氣得差點兒真撒了把朝天椒進去,讓這禍害等會痛死算了!
… …
這個冬日也是罕見,好不容易撥開烏雲見天日,瞧見太陽露了個臉,雪還沒曬化一指頭的厚度,轉眼又開始往下噼裏啪啦砸刀子似的小冰雹子。
法鏽無所謂,她趁那半日晴天往松啼城走了一趟,因為與鋪子老板們常來往,熟悉得很,好東西都留着等她出價,很快就把缺的“吃穿用”物件都補全乎了,另外給狐貍帶了丹藥,适用于鍛體期到塑骨期這四個大境界的妖修服用,品質上乘,種類周全,裝了兩箱子。
……迄今為止,玄吟霧沒見過那麽多應該供起來的靈丹妙藥,居然能挨挨擠擠地縮在兩個箱子裏,與錢多燒手的徒弟合計了一下,分成好幾份給拆月和共邱等妖送去了。在紙鷹上寫信的時候,玄吟霧擡頭問了一句:“你要不要給他們帶什麽話?”
法鏽意外道:“師父你寫了什麽?巴掌大的地方,還能給我留空?”
玄吟霧說:“就說你不小心買多了,不要白不要。”
法鏽長長哦了一聲:“……那我也沒什麽話了,署個名吧。”
玄吟霧低頭,捏着筆一點一勾,寫出了那兩個字,字跡工整,兩行名字并排,末尾用墨點塗了個狐貍爪子,不知心裏就怎麽湧出點愉悅的感覺來。一張張紮實的紙,話都是大同小異,只有最後的兩個名字始終如一。
他晾幹了墨,沿着折痕将紙鷹複原,将玉瓶塞到了每個的肚子裏,掐了個訣,它們就小小又整齊地嘯了一聲,一閃而過,消失不見了。
玄吟霧滿心以為這個寒冬就要像這樣一日複一日地度過了,畢竟這麽大的雪和雹子,山路又崎岖,法鏽是一副囤夠東西不打算出去的樣子,又有哪個不長眼的還冒這麽大的冷天找上門呢?
但話不能講的太絕對,平靜的日子還沒過夠,真就有那不長眼的,十六根冰棍兒似的僵着,在洞府門口求見飼祖。
玄吟霧很不待見這種死挺着不走的作态,見多了就覺得跟茅坑裏的石頭一個德行,又因為上次的事,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是不是仇家又來設套,所以更沒什麽好感。法鏽的态度很随便,她習慣了,端着一張親切客氣的臉,出去會了會那倆人,但很快就折身回來,端着杯茶一言不發,玄吟霧見她枯坐了半天,不由問道:“外面的事完了?”
法鏽此刻才擡頭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才說:“你先別說話,我在想事情。”
玄吟霧就閉了嘴,等她想完。過了一會,法鏽回神,捏了捏眉心,站起來把涼了一點的茶杯放下,開口道:“我要走了。”
這句話是玄吟霧沒想到的,一下子怔住了,來不及想是什麽意思,渾身上下仿佛被一捧冰涼雪粒洋洋灑灑落了個遍,半晌才問:“被別人取了挂牌,飼兒是不能拒絕的嗎?”
“可以,但這次不關挂牌的事。”法鏽說,“他們是六合堂派來的,我檢查過了,身份信物确鑿,只帶給我四個字,本堂有請。”
玄吟霧呆住了。
本堂。
六合堂看似分散,海納百川,實際是一個沙堆,下面攤成一鍋粥,越往上越尖,內嚴外松的程度令人發指,看松啼城拍行的那位良籌真人的窘迫模樣就知道了。內部定的工錢也只能糊個口,監察森嚴,貪不得一點,一旦驚動本堂,祭出噬筋吞魄杖,不出二十棍就能把一個元嬰打得半身不遂。
分堂星羅棋布分布在各處,一般人都難以邁入這個門檻;至于本堂,是一座高不可攀的碑,威嚴、強勢、不講情面,是籠絡了幾乎一半的長生錢莊、敢與四大仙宗叫板的巨頭勢力,只從齒縫裏漏出名字,就足以讓人心生怯畏。
玄吟霧是被六合堂列入封煞榜的妖修,消息閉塞,對本堂發生的事大多也是道聽途說,與飼祖相關的就知道得更少了,只有那次流言蜚語的事兒鬧大了,小道消息又慣常惹人注目,才聽聞了一點。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法鏽,她披散着流雲般的頭發,眉眼如畫,笑容溫文,實在不能想象她當時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我是六合堂他老子你信不信這種話。對本堂口出狂言也未能收到責罰,在這惡劣嚴冬居然還被興師動衆請去本堂,與六合堂的關系可真是撲朔迷離,他猜不出來。
過了好半天,茶水已涼,玄吟霧才出聲:“什麽事這麽急?”
“猜到了一點,不過不能說。”
玄吟霧還有很多事想問,但話到嘴邊,像是針被棉花悶住,不讓這平靜被戳破,于是又一個字蹦不出來了。
反而是法鏽開了口:“師父跟我一起麽?這次可能會去很長時間,不是兩三天能解決的事,我怕等我回來你得把我給忘了。”
玄吟霧驟然擡頭。
法鏽嘴角牽出一個笑,卻因為背着光,眉目反倒勾起了一個深不可測的輪廓:“擔心封煞榜?沒事,反正他們也沒安什麽好心。我跟六合堂打過不少交道了,就讓師父您開一下眼界,什麽是本堂想殺人又硬憋着不敢動手的樣子——我就喜歡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