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62 章 ☆、餘情

在四野門內有着以一敵衆的威名,可想而知大多是惡中之惡,弄個風騷的字號,再加上公子二字,也不過是一張沽名釣譽的人皮。

有了這樣先入為主的觀感,仙宗出身的首席們對“餘情公子”是膘肥體壯還是幹瘦猥瑣全無好奇,八風不動我自巍然。

但耐不住現實太熊,狠狠糊了他們一耳刮子。

那位自稱下人的“賣魚的”在前引路,走至半刻後,行人稀疏。再往前百餘步,濃郁霧氣向兩側散去,走出的一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畫,貌似春梅綻雪,神似月射寒江……徹底将三人不抱希望的心神撞了個人仰馬翻。

一撞之下搖曳不止,姜迎微側過頭,生疏地用手指抿了抿鬓發。

下一刻,劍鋒與劍鞘的摩擦聲“噌”地乍響,捯饬完自己的姜迎微頃刻變臉,霍然拔劍。

不怪她先聲奪人,四野門裏大家的形貌不敢恭維,像是一鍋煮爛的湯圓,突然出現個眉目清晰的,比鶴立雞群還惹人醒目。

那帶路的仆從甩袖喝道:“大膽!”

未及兩道勁風相擊,插入一個嗓音:“稍安勿躁。”

迎微飛劍的磅礴劍氣在這四個字間消弭,餘情公子發間的緞帶翻卷,垂落肩上,略過另兩個“爛湯圓”,準确看向仲砂的方向。

片刻,他莞爾:“本以為來的會是妹夫,可以相約談一談家長裏短,怎麽,法鏽還怕我欺負了她的心肝不成。”

仲砂:“……”

沒跑了,一開口如餃子露餡,法鏽那口風流調調兒準是跟這位學的。

守缺子與姜迎微面面相觑,想使個眼色,但一眼望去依然是霧氣,靠眉目傳意難度太大,一時幹巴巴呆在原地。過了一會,守缺子按住姜迎微的肩,雖說連“餘情”是哪兩個字都沒弄清楚,還是照貓畫虎的當了一回出頭鳥,問道:“雖說此話有些冒昧,但敢問前輩與當今天子的關系是……”

餘情公子笑而不語。

守缺子還欲出聲試探,姜迎微反握住他的手,沒人比她對雙方的差距更為感同身受,皺眉道:“不要妄動。”

另兩位踟蹰不前,仲砂從袖子抽出“雲蒸海”,遞上時聲音低不可聞:“閣下以兄長自居,底氣何在?”

餘情公子并不接笛子,傾身低頭,兩根指頭摸上穗子,直接動用神識震入仲砂識海:“八荒法家欠的情債可不少呢。法世為了夫人鬧得轟轟烈烈,讓‘宛慕世’三字千古流芳,我雖不及嫂嫂名聲,卻也實實在在和八荒殿有一腿兒……”

遺了個勾人的尾音,再續道,“……也爬上過家主的床。”

仲砂不知該如何答話,這些烏七八糟的家事,別說她,就算法鏽在此,也難以置喙。八荒家主向來一枯複一榮,一死得一生,上頭那四十八位血親,連名字都沒留全,搗騰出的恩怨情仇更是不為所知,只望欠的債別太多。

餘情公子用神識知會了一聲後,沒再多提,直起上身,好整以暇依次掃過面前幾個不速之客,報出名諱:“雲萊仲砂,五蒙守缺子,太樸姜迎微……熱鬧啊。敝姓殷,號餘情,各位有何貴幹。”

守缺子與姜迎微純屬跟着仲砂走,說不出所以然,聞言旁觀不動。仲砂将玉笛收回袖中:“前輩可否知曉,鬼修江訪安索取那一碗迢遙血……”

殷餘情不待她說完,笑了:“知道,不告訴你。”

仲砂:“……好吧。”

頓了一會,仲砂直接搬出法鏽這座大山:“看在法鏽的面子上,也不能說麽?”

殷餘情道:“若是法鏽本人在此,興許可以跟我讨價還價,你們沒什麽裙帶關系,就免了。”

仲砂道:“那我能從前輩的嘴裏套出什麽?”

殷餘情含笑豎起三根手指:“其一、江訪安的目的,其二、迢遙境與迢遙血肉是怎麽一回事,其三、歷代八荒家主是如何永訣人世的,其四……你們還想知道什麽?”

仲砂聽得聚精會神:“這些……”

“都是套不出來的,不用問了,求也白求。”

“……”

這回不光仲砂,連姜迎微守缺子都心生一絲郁怒,有話快說有屁就放,實在不想說就打一架,還能道一聲痛快,哪兒來這麽多耍人的彎彎腸子,真是好不知禮。

到底是哪位八荒家主豬油蒙了心,香的臭的都往家裏劃拉,竟看上這麽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破爛玩意兒。

仲砂雖然不是亂世手談的料子,但勝在腦子清楚,窺一斑而知全豹。從她出宗起一直四平八穩按計劃走,結果在這兒碰了一鼻子灰。

這滋味真是如鲠在喉,她心道這一趟要是真的白來,誤了事,不如将這位餘情公子一把火燒了,骨灰往八荒殿一灑,讓他清風明月,陪老相好的怼去吧。

殷餘情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可是覺得我欺負人?”

仲砂面無表情:“前輩,外面滿城風雨,我為了法鏽之托找到這裏,你卻拿出一堆‘不可說’應對我——我大可以轉身就走,反正你這位沒名沒分的姐夫,爬完了床享了富貴,管她後頭是否還有七八個弟弟妹妹,是修煉不世功還是成空功,也與卿何幹是麽。”

她身後的二人精神一振,從這話中終于摸到一絲雲萊仲砂的往日口吻,一旦不再被牽着鼻子走,立馬字字淬刀,要從人心裏剮出半寸肉來。

殷餘情不怒反笑,像逗貓似的:“瞧瞧,一點不順意,尖牙利爪就嗖嗖冒出來了——我們才說了不到十句吧?半柱香都未燃完,你這副神色像是我偷走了你半百光陰。”

仲砂懶得再糾纏,胳膊肘架着拐杖,手指一抻,自手繩上燃起火光,周身霧氣被燒得咝咝作響:“這一口聲調,也要因人而異,法鏽說起來我并不反感——大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前輩若再多說一句——”

殷餘情眉梢一挑:“是個會嗆人的,你牙縫裏還有多少戳心灌髓的詞兒?”他一句話說了個全須全尾,然而面前長刀已于電光石火間斬落,離額心一寸便再也劈不下去,仲砂刀尖一滞,阊阖大熾功猛然宣洩,烈火灼盡仲砂手臂上的煙霧,在這灰茫茫間極為亮麗。

姜迎微摩拳擦掌,剛想持劍上前,卻被一直沉默的仆從攔住了,交手之下竟壓過劍勢,姜迎微暗驚,倒退幾步,與守缺子并肩。

在仲砂的全力出手之下,殷餘情拂去衣袖間的火星,從容道:“在我這裏省點力氣,我又不會拿你怎樣。”

仲砂充耳不聞,赤色長刀裹挾滔天烈焰,勢不可擋。悟道二輪威壓震蕩而去,震得姜迎微手中飛劍哀鳴,守缺子用手指在她劍鋒一抹,鮮血迸出,跪地飛快畫陣,合掌喝道:“開!”

這座“增功坤元陣”剛順着守缺子一聲喝叫緩緩挪動,猝不及防一陣白光柔柔鋪來,這陣法竟驟然一卡,如王八縮頭,死活不動了!

守缺子愕然,驀然擡頭,順着那白光,一眼便看見殷餘情正是源頭,他單手捏住仲砂的刀尖,火焰倉惶避開他近乎玉白的手指。仲砂死死盯着他,渾身燃火,煙霧被灼盡,粗布舊衣也燒成灰渣,穿在裏面的紅紗狂舞,如瘋如魔。

殷餘情平靜望着她,端方謹然如謙謙君子:“仲砂,你不該跟我打。法鏽讓你帶‘雲蒸海’過來,不是讓我給你授業解惑的。”

他屈指一彈,長刀瞬間偏離,狠狠砸入他身側的地面。

“江訪安年歲逾萬,被譽為‘鬼中幕僚’;法迢遙是歷代天子中活得最久的一位;八荒殿的根基牽扯到仙庭秘辛——這些,都不是你現在能插手的。”

未等仲砂穩住身形,殷餘情已握住她的臂彎,扶她站直。

垂眸看向她薄紅的眉梢,他道:“你急于求得太高太遠的東西,忘了腳下。我不能抛出星星給你摘,但可以給你點一盞燈,讓你看清路。”

仲砂長刀杵地,聽出了點不妙,一句“有何指教”轉在心間,卻沒立刻吐出來。

殷餘情沒賣關子:“你為了法鏽逃脫八荒策劃八十年,後生可畏;但江訪安同樣籌謀八十餘年,法鏽一腳踩入這老鬼修的套,不算意外。所幸她在盼安城已預知到最壞的後果,明知險象環生,仍下了一步險棋。”

仲砂接道:“讓我來尋江訪安,做到知己知彼?”

“當然不是,她自知力有不逮,需做的是來日方長的買賣,怎麽會把擔子全壓到你身上?”殷餘情隔着她的袖子拂了一下雲蒸海,“她要我保你平安無虞。”

仲砂蹙眉,略覺怪異——法鏽是什麽人她清楚得很,少年時期的一抹輕狂自負遲遲不散,闖八荒踏六合,刀山火海,把命懸在刀尖往前沖,什麽時候計較過“平安”。

“我怕你喪命,還是別做了。”——這句話橫看豎看,都不像是從法鏽嘴裏能掏出來的。

殷餘情不理會她的質疑,擡手翻掌,白光自手心噴薄而出,幾處格外明亮,在半空彙聚成一幅長五尺的山川圖,手指往盼安城一指:“法鏽這一步棋将你引入我這裏……”略作思索,不要臉地自誇,“實在是明智。”

仲砂:“……”

“仙宗四方平衡傾斜一角,雲萊搖搖欲墜,為分散火力,拖延時間讓雲萊做足準備,你必然扛着少宗主的身份出宗。”殷餘情手指劃向圖上南師城,“江訪安不會在盼安城動手……他家在那裏。但一旦你在其他地方現身,他留的後手,單憑你們幾個,遇上是兇多吉少。”

“什麽後手?”

“五苦谷。”

姜迎微突然出聲:“這是魔修的宗門,不說我等沒有招惹過,江訪安一個鬼修,能有什麽關系門路?”

殷餘情剛瞥過去一眼,仲砂突兀出聲:“江訪安很久之前有個師姐,宛慕世,魔修。”

守缺子也低聲道:“鬼中幕僚,驅策宗門當刀使不是一次兩次,上一次不就算計了六合堂和三途山,差點将天子圍殺在三途渡河那裏了麽。”

殷餘情撫掌:“很好,都上道了。那你們覺得能從五苦谷圍堵中脫身麽?法鏽是做過這種事,強行突破悟道三輪——你們仨,一個元嬰期悟道二輪,兩個元嬰期悟道一輪,是不是有點寒碜啊。”

守缺子立刻警醒,他最先躬身:“不敢與天子比肩,請前輩指點。”

殷餘情的手指從山川圖上的南師城移開,一直滑到另一處小點:“我可以把你們帶到這附近的四野門,你們從那裏的閘門出去。”

守缺子喃喃念道:“玉墟宗?”

殷餘情收手笑道:“別小看這個宗門,如果沒記錯,法鏽的師父正在這兒呢,護山大陣也是出自她手,五苦谷的雜碎,還不至于惹惱八荒殿。”

不比姜迎微遇戰便戰,絕不退縮,守缺子還是萬事求穩,因為是此處唯一沒和殷餘情正面交手的人,語氣也最為和緩:“前輩在四野門草木知威,不能收留我等一段時間麽?”

“可以。”殷餘情撫過山川圖中的四大仙宗,“如果鴻淵的那個也在此處,你們湊一桌玩牌九,随便外面一群老人家怎麽僵持。等煙消雲散,再讓人來接也未嘗不可。”

守缺子敏銳道:“前輩是說杜藺雨——”他話沒說完,一把扣住姜迎微的手臂,“迎微,仲道友,聽我一言,速回仙宗!”

姜迎微手中飛劍登時出鞘半寸,陰狠道:“王八掀風浪,真當自己是玄武了。就算他慫恿仙宗把天捅漏了,還有八荒殿頂着呢。”

“錯了,就算四大仙宗成了一鍋粥,他們也不會插手。”

仲砂驟然轉身,“法鏽兩度出走,如今是煉道四輪的要緊關頭,宮臣殿仆不會将這些上報給她,甚至不讓她察覺到不妥,很大可能會封鎖視聽。”

停頓一瞬,她突然扭頭看向山川圖上的玉墟宗,瞳仁微縮:“不,有人……有狐貍可以告訴她!”

殷餘情聞言一笑,白光繪成的山川圖星星點點剝落,收攏于他的手心。

他袖手道:“法鏽托付我的,我已經做到了。接下來,燈已點燃,路也通透,該你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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