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89 章 ☆、告密
私見六合堂來人這種事,衛留賢做得并不小心,或許是法鏽當前坐鎮雲萊脫不開身讓他有恃無恐,撣了衣袖,原模原樣走出二層樓的茶館,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小駐一會,擡腳朝北回玉墟宗去了。
等他背影漸遠,街邊一個糖人鋪子後頭,探出一個驚疑不定的腦袋來。
探頭的妖修攏手聳肩,背脊微駝,腰間揣了幾個儲物的布囊,是修士出山采買的打扮,面相正是拆月。他怔怔望着城門的方向,半晌不作聲,突然身邊一動,小徒抹舟冒出半張臉,輕聲問:“師父,剛剛那是留賢師兄麽?”
拆月沒反應。
抹舟沒能理解師父的沉默,接着問:“他來這裏幹嘛呀?”
随着她這句話,茶館的雕花大門內走出一個含胸低頭的蒙面修士,不安警覺地往左右望了望,側過身混入人潮,但妖修的感官敏銳非常,尤其曾生存在封煞榜的陰影下,抹舟小聲跟師父咬耳朵:“六合堂的。”
拆月自然認出了衛留賢,自玄吟霧法鏽遷居八荒殿後,曲衛二妖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對于他倆的秉性與氣息,他摸得比親師父還要透。
拆月一身老骨頭不經用,腦子也鈍了,但不妨礙他下意識覺得此事有異,以衛留賢的立場——無論是宗散不兩立的師門、還是上過封煞榜的師尊、甚至于二師兄與小師妹之死都與六合堂有不小的關系,不說仇深似海,起碼仇也有一條河那麽寬。
衛留賢私見六合堂來使,還是在雲萊仙宗宗主遇刺未明的檔口……拆月腦子裏嘎嘣一聲,第一個念頭是,糟了,這小鼈裏通外敵?
念頭是有了,但他不願相信,歲月匆匆,他對曲二的長不熟怒其不争過,也對衛三的過早磨煉心性帳然若失過。可談起衛留賢,他總覺得這孩子又乖又可憐,每次在法鏽摸師弟師妹頭毛時,他孤零零排在後面,跟着二師兄當跑腿的,連所有人把擔子甩給他時,也沒人問他一句願不願意。
他聽到了一些衛留賢有意上位掌權的傳言,畢竟玉墟宗宗主仙逝,繼位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其中怼永婵怼得最厲害的當屬離兌宮的衛代宮主,若不是坎艮宮派弟子去尋玄吟霧法鏽,拿這兩座大山的口谕與宮令鎮住了他,這宗主寶座究竟花落誰家還沒個定數。
拆月在心底為衛留賢搜刮辯詞:小鼈是個好孩子啊,他從小就是。
然而掙紮了一會,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對抹舟道:“跟上你衛師兄,看看他來這兒是做啥的。”
拆月有心維護,然而衛留賢做的,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拆月眼睜睜且痛心疾首地暗中看到他将守宗門側道的弟子扼暈,背地指使小妖去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刻薄地對坎艮宮的永婵下絆子,從頭到腳變成了一個利欲熏天的妖。
拆月的偏信在漸漸崩塌。
如果說他對宗主之位心不死,串通六合堂吃裏扒外,完全說得通。
他心中湧起陣陣悔恨,他們都忽略了這個木讷的孩子,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已經結出了苦澀辛辣的禍果。
抹舟早在偷看衛留賢一個反手捏暈守門弟子時就吓得捂住嘴,怯生生縮在他後邊小聲問:“師父,回去吧?”
拆月怔怔搖頭,握住小徒的手往玉墟宗正門方向走:“別怕,我們不摻和,但這事……這事得與他們的宗主知會一聲。”
永婵上位後宗內整改,宗門左右的小妖全是生面孔,拆月此趟出行匆忙,身上沒帶什麽證實身份的東西,拉扯了好半天才通行。最後放行也是因為引來了離兌宮裏有點年頭的弟子,認出了“拆月真人”,拆月一見離兌宮的弟子服就心裏發憷,不願打草驚蛇再引來衛留賢,将身上采買的東西統統給抹舟,交代了她幾句,便急匆匆奔向坎艮宮。
抹舟抱着師父扔給她的東西,不敢走遠,坐在離宗門不到百步的一塊石頭上,低頭數草,偶爾擡頭瞧瞧周圍。她年歲與曲二衛三相差無幾,許多妖修這麽大時大多長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妖,可拆月把大弟子二弟子派出去歷練後,嘗出了點老年孤寡的滋味,抱着她這根獨苗苗不願放手,留在身邊照看,一留又是幾百上千年。
因此,許多事情根深蒂固存于她的腦海裏,不曾抹除,在她的印象裏,哪裏有什麽玄老鏽祖,有的只是最初一年梅吐溫泉,倥相師叔帶來個新徒弟,一衆妖修都蓋不住一個人修的漂亮奪目,白色單衣如羽翅,雙腿浸在溫泉中,嘴角帶笑,溫柔垂眸給她編辮子。
她把這點談資暗戳戳埋在心底,這是飼祖,唯一一個令封煞榜聞風喪膽的飼兒,撩榜三輪全身而退,簡直是神話。
怎麽會有這麽強大又好看的人修。
後來師父被請來玉墟宗,她見到了倥相師叔的其他徒弟,對曲驗秋與衛留賢的印象也是單一的——怎麽會有這麽碎嘴的黃雀和這麽不愛說話的鼈。
或許因為她太沒有心防,也看不見刀劍鮮血,拆月只能日複一日摸她頭淳淳教導:“不要太片面,你換個角度看你鏽師姐,那種踩着鋼絲走路的人,要是腦子一抽踩個空,繼而禍及蒼生,豈不是罪大惡極?”
抹舟想了半天,把問題歸結于師父自身:“師父為什麽不待見鏽師姐呢?我覺得鏽師姐很好啊,尤其是在溫泉裏的時候。這樣吧,我把圖畫給你,師父你看到她,就不會總把她跟‘要死人’三個字連在一塊了。”
拆月難言地瞅着她:“……小姑奶奶,你可千萬別畫。”
日上三竿,抹舟等得無聊,開始蹲地上拔草,過了一會,突聞幾聲弟子叫道:“衛代宮主!”,頓時驚得背後一涼,趕緊拍拍腿上的草屑站起來。
她偷偷往左看去,真是衛留賢,身後随行幾個修為不低的妖修,腳步匆匆,看模樣是要出宗辦事,抹舟緊張地繃緊了背,目不轉睛盯着向自己走來的高大身影,他身穿離兌宮親傳弟子的錦衣華服,周身散發着一股陌生的氣息,她幾乎想往後退避開他所經之路。還不等她挪腳,衛留賢忽然在她面前停了步子,那一刻抹舟頭皮發炸,差點一聲“師父”就要呼救出來,面前卻伸過來一只手,拇指與食指間捏着一塊松糖。
抹舟愣愣地看着那塊糖,又順着手看向衛留賢的臉。
那張臉的輪廓似乎還與原來一樣,四方臉,下颚收線有一點點柔和。
頓了一下,抹舟默默接過他手裏的糖,撕開淺灰的紙包塞進嘴裏,悶聲嚼動,以前的“留賢師兄”沒驗秋師兄那麽會勾肩搭背,遇上她也只是下意識摸索身上有沒有能給的小玩意,經常是街邊常賣的松糖,有時會是深山裏摘的野靈果。
衛留賢見她鼓着腮幫子吃糖,腼腆地笑了一下,像個不善言辭的兄長拍了拍她的頭,負手往前走遠了。
他身後的妖修們趕緊跟上,有幾個驚異地回頭多看了她幾眼。
抹舟杵在原地,松糖在她口腔融化,讓她有種錯覺,之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一切都還未改變。
妖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就像她,活得千年如一日。
這樣的錯覺讓她頓生勇氣,一股熱血順着那一根筋漲滿了胸膛,放下采買的包裹,撒腿往坎艮宮的少陰大殿跑去。
拆月還候在少陰大殿門外,但他畢竟是離兌宮宮主的舊友,縱然永婵庶務纏身,也不敢怠慢。不多時,守門童子蹬蹬蹬跑出來,向拆月鞠了個躬,道:“婵宗主挪出空了,您裏邊兒請。”拆月剛要随童子進去,衣袖突然被拉住,回頭一看是大喘氣的抹舟,眉頭半緊不松道:“咋了?——啥事都等為師出來再說。”
抹舟死拽着他,猶豫又為難地叫道:“師父,我覺得……我還是覺得啊,別了吧,你就進去敘個舊,完了我們回山澗。”
拆月一瞪眼:“什麽別了?這不是小事!想明哲保身也得先給人家示個警。”
“可是,可是……”抹舟急得腦子混亂,直截了當道,“我覺得留賢師兄不是那樣,萬一,萬一呢,我們再等等,師父你不記得留賢師兄是個什麽樣的妖了麽?他不是這樣的。”
七零八碎的話全堵在她嘴邊,争先恐後要冒出來,激得她不停喘氣,抹舟額頭冒汗,守門童子望着她的眼神已經有點不耐煩,但她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充分,師父還是沒有回心轉意——拆月的确沒聽進去一言半語,這小綿羊羔子與他唱反調不是一天兩天,說法鏽危險,她偏說鏽師姐脾氣最好;拆月撥開她的手,抹了一把她汗津津的臉:“我看你是被秋老虎熱糊塗了,去那順風口坐着,回去給你撸毛。”
“師父!”抹舟被旁邊的坎艮宮弟子架開,掙着手臂大喊,“師父!你聽我說!”
永婵宗主時間寶貴,拆月沒有心思再聽小徒的胡言亂語,抹舟抗不過左右兩個宗門弟子的武力,硬是被架到了風口上,山頭秋風一吹,她打了個哆嗦,茫然叫道:“師父……”
拆月已經進殿。
突如其來的,剛跑過來時滿身熱血驟然涼了,她渾身發冷,在被山風刮來的那一刻,她心底浮上一絲細微的、持續良久的絕望,她又去舔自己的上颚和牙齒,試圖找到一點松糖殘留的甜味,驅散這股寒氣。
然而什麽味道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