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5 章 ☆、【四】蛇神碰頭
【四】
窦藍有些驚訝地順着聲音找去,發現在挺裏面的一張圓桌上,竟然坐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身子挺硬朗,剛才那聲中氣也足。她拄着虎頭杖站了起來,朝窦藍招招手。
窦藍看得分明,那桌上有一碗滿滿的米粥,還有一大兩小三疊菜。讓她和弟弟都吃飽或許不能夠,但姐弟倆也斷不會餓着肚子直到晚飯了。
“太妃娘娘,這,這如何使得?”康氏急忙出聲。
太妃娘娘?!窦藍吃了一驚。
是了,是了。當今皇上是二子,上頭還有個哥哥,兩人一母所出。大子沒病沒災,不纨绔也不失德,先皇臨去之前自然下诏傳大子繼承皇位。可二子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麽多不甘心,竟然趁着父親屍骨未寒便勾結幾個仙師将皇位篡了過去,更是二話沒說便把自個兒的嫡親哥哥一劍送去和父親團聚了。據傳原太後娘娘氣得厥了過去,在金天殿中當着所有臣子的面将她的二子,也就是當今皇上罵了個淋頭。
那皇上也是個荒唐的,心中似乎全無“骨肉親情”四字,逆父弑兄之後,又把自個兒母親投下了天獄,一關就是二十多年。後迫于蒼生衆口,才将母親放了出來丢去嚴寧庵,從此只許別人稱她為“太妃”,還另外扶了個同他年紀差不離的美貌宮妃做了太後。
簡直荒唐!
窦藍記得這事兒。幾年前,她爹爹一身官服地出門,卻是一身常服地回來。他嘆着氣将皇上禁閉生母,又扶宮妃為後的荒唐事兒說了一遍,“如此朝廷,不可為官。”
老太妃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連個眼風兒都沒施舍給康氏:“丫頭,臺面上有幾個裝碗筷的小簍子,你和着一起拿了去看顧弟弟,一會兒路上別灑了。”
窦藍咽了咽唾沫,行了個再标準不過的半膝禮:“謝娘娘。”
老太妃不再說話,徑自拄着虎頭拐杖,威風八面地走了。
窦藍看看康氏絞得清白的指節兒,又瞧瞧狐姑炸成了一個大球的紅尾巴,心中嘆服——這就是氣勢啊。
飯堂中着實靜了一會兒。
狐姑終于開口:“長孫氏留下,大雪小雪一會兒來帶你去慎戒堂。窦藍,你弟弟在前院,你随我來。”
窦藍低眉順眼地收好飯食,腳步輕快地随着狐姑跨出飯堂,将身後漸漸大聲起來的議論全數抛了開去。
走了兩個拐彎兒,狐姑那蓬松松的一團大紅毛球兒也漸漸塌了,開始至少有了些尾巴的形狀。窦藍看着有趣,見左右無人,她便開口問道:“狐姑,瞧你似乎有些忌憚太妃娘娘?”
“忌憚?我誠心求求妖皇妖仙都顯顯靈,讓我生生世世別再見到那老婆子啦!”
中年女子那陰氣逼人的平板聲音伴着這句話,顯得特別有趣。狐姑見窦藍笑了,立刻橫眉豎目地強調:“你別笑,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可是天罡命格!”
“天罡命格?”
“嗯,那種最重、最厲害的命格!克血親,天生孤寡之命,偏偏有天罡正氣護住命脈,妖邪均不能近身。”狐姑認真地掰着指頭道,“說是,若不是投錯了女兒身,她能當上皇帝呢!”
“你不知道哦,有一次我和她站得近了,竟然連傳音術都使不出來!反正我一瞧到她便渾身不舒服。”
……太妃也是個可憐人。對于剛剛在危難之中拉了她一把的老太妃,窦藍不想過多議論,便轉開話題道:“世上當真有命數命格之說?”
“那當然,命格命數對你們人類影響最大了,那些人修可在乎命格命數了,厲害些的仙師能夠依此掐算出命定的災禍,好早早準備呢。”
“那,”窦藍來了興致,“你來幫我看看我是什麽命數?”
“呃,這——”狐姑羞澀地用尾巴打了窦藍一下,“我,我哪兒會呀。”
“……”
“你你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狐姑又打了窦藍一下,頗是委屈地說,“我才是小狐貍呢,之前好不容易學會了認字,不合适這麽快又去學新的東西!”
什麽歪理!居然還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難怪道心院裏的一幹女子在這麽嚴格的戒律之下還敢對狐姑陽奉陰違了!
沒文化真可怕。
窦藍撇撇嘴:“你不是算出了太妃娘娘的天罡命格麽?”
“我幾時說過那是我算的了?”狐姑攤手,“是我們庵主大人說的。不過我猜測吧,你既然能見到我的尾巴,你的八字應當是比較輕的。”
信你才有鬼,小時候有修士提過,她的命格別提有多穩了。窦藍撇嘴。
說話間,一人一妖已經行到了一處大院。
“這是前院,我們這些原住民理論上居住的地方。”
窦藍:“……”理論上?
狐姑推開門,幾步走到床前很是嫌棄地戳了戳床板:“只有你們人類喜歡睡這樣硬邦邦的木頭床。我的雞毛窩子可比它舒服多了,改天帶你去睡上一覺。”
窦藍定睛看了看狐姑方才在床頭用指頭活生生戳出來的一個小凹坑,不動聲色地将狐姑從床頭,從窦檸面前擠了開去。
窦檸還昏着。窦藍試了試他的額頭——又燒起來了。
狐姑湊上來,東看西看後小力推了窦藍一把:“诶,你得有個準備,你弟弟的腦子似乎是燒得不好了。”她指着窦檸的額頭:“你興許還瞧不見,病氣已經把整個天靈元竅都圍住了。”
窦藍心裏一沉。在裘家,那家生大夫診了之後也是這麽說的。何況,窦檸又遭了半天折騰,現在額頭燙得和火爐似的。
“你別急,我雖然只會些放火障眼的法術,不太懂治療,但庵裏頭厲害的角兒多了呢。”狐姑看窦藍眉頭蹙得緊緊地,忙寬慰她,“這在修行界壓根兒不算什麽大問題,我先叫人去煎幾付藥來,先把燒給退了,再幫你去打聽打聽治腦子的事兒——噢還有你腿上的傷,嘿,說來你對自己還真狠。”
窦藍雖急,卻也知道現在的境況不容她急。她拳頭緊了又緊,右手拇指狠狠地在那玉簡上摩挲着,恨不能立即就修成傳聞中能治人百病的仙。
“……那就拜托狐姑了。”窦藍說,“說來,我還想要向狐姑讨一床被褥。”
“被褥?”狐姑皺眉,“你的院子裏沒有?”
窦藍就把康氏母女帶她去了角落破屋的事兒照實說了。
“那幫子心水兒全黑透了的女人!”狐姑氣得尾巴又炸起來了,“我就說呢!你猜我今早在忙什麽?突然有十幾個女人如筍子一般冒出來嚷嚷着要搬去獨立院子住!”
原來,道心院中統共有二十來座小院子,每個院子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有三五間空房。女眷膽小,嚴寧庵又常年霧氣濕重,很有種陰森的感覺,于是女眷們都各自找了交好的,共同合住一個院子。
也就是說,窦藍之前看得不錯——的确是有好幾座結實亮堂的大院子是無主的。
而好些女眷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個兒把膽子長肥了,約好了一般遞了條子去狐姑那裏,說要重新單住。這并不違反嚴寧庵的任何規矩,狐姑自然要同意。
于是就成了現下這種境況:狐姑知道窦藍受欺負了,被擠兌到了角落的破屋子去,卻沒法兒為她出頭。瞧,已經沒有空院子了。
什麽,把窦藍安排進有住的院子合住?開玩笑呢,這不是把小豆子送上門給人家當豆餅踩麽!
狐姑沉着臉騰地站起來:“那間屋子……啧,你們人類不好住那兒。也別找什麽被子單子了,今晚你就住這兒,好照顧你弟弟。明天我給你想辦法。”
說完便磨爪霍霍地出去了。
窦藍心裏禁不住一陣暖意。
活到現在,此時此刻,她幾乎是把以前沒法兒想象的、最糟糕的事情全一股腦子地碰上了。但想起裘家夫婦,想起前頭漸行漸遠的那一條尾巴,卻也覺得周圍并不全是血光、惡意和絕望感。
不過……靠人,終究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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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藍将老太妃舍給她的飯食幾乎全數喂給窦檸吃下了,自己只胡亂喝了一口粥,配了一口菜。剛剛手忙腳亂地扶窦檸重新躺下,便聽兩下輕輕的叩門聲。
她回頭,見到一個身型柔弱、并不比她高上幾分的婦人倚在門口。
是楊氏。
楊氏興許是方才走得急了,臉上有些不健康的紅暈。只見她提了個竹面籃子,對窦藍笑了笑:“方才狐姑讓藥房的再煎一副退燒藥,我聽見了。我家光兒恰好也燒着,這裏能勻出一份來,想着窦家小姐能用得上。”
說罷她打開竹面小籃,裏面正好是一上一下兩個藥盅,還冒着騰騰熱氣。
窦藍連忙将上午指路的事兒一并謝了:“……夫人喚我窦藍就好,哪裏還是什麽小姐呢。”
楊氏望了望窦藍,輕嘆一聲:“那便喊你藍兒吧。我也不是什麽夫人,你若是願意,喊我一聲楊姨。”
“楊姨。”
“……都不容易。”楊氏幹脆坐下來,指點着窦藍一起把藥喂了。她動作麻利,顯然是有經驗得很,想來,她那名叫“光兒”的女孩兒身體頗弱。
不過一晃的事兒,楊氏已經将一整碗藥盡數給窦檸喂下了,半點兒沒撒。她亭亭站起來:“我這便回去照顧光兒了。等你弟弟好了,帶他一道來找光兒玩。”
窦藍想到窦檸的腦子,眼神一黯,但很快又點點頭,聲音不大卻利落地應下了。
如此這般,一周便無甚風波地過去了。窦藍白天及早醒來,先去藥房給窦檸熬藥,在還回藥缽子的時候通常能碰見楊氏,兩人便結伴一起回道心院。雖說窦藍現下因着弟弟昏迷需要照顧的緣由,在前院住下了,但她也知道這絕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她一點兒沒偷懶地收拾着那間破木屋,楊氏不時也來幫點兒忙。
說來湊巧,除了窦藍感恩,每天去嚴寧庵四面的聽善閣給老太妃問安,這一周來她就幾乎沒有碰見過道心院的其他女眷——狐姑負責了給兩只小豆子投食的任務。那日下午,正當窦藍早早做好準備,打算以猛虎下山之勢奔去飯堂的時候,狐姑就出現了。她頂着那張陰郁姑子臉,手持一個堪比半張桌面兒的食盒朝窦藍扭了扭腰:“小豆子小豆子,全天下可沒有比我再貼心的狐貍啦!”
從此,每逢飯點,只要窦藍不與楊氏一起,狐姑都能如有神助地出現,并随身攜帶一大波食物。窦藍在感激之餘,也默默地對狐姑看起來瘦不拉幾的手臂敬畏了一番。
窦檸在昨日醒了。狐姑說到做到,拿來了一個透紅發亮的小藥丸兒,不知她怎麽弄的,直直給從額心摁了進去。然後,窦檸哆嗦了一會兒,全身幾乎被汗浸了個濕透,接着竟然就這麽好了。
窦檸弟弟還小,而窦家滅門那日剛好趕上他病得人事不省的時候。他一醒來,見了全然陌生的環境,便有些疑惑地問姐姐找爹娘。
窦藍拿着小木梳子,将弟弟汗濕的頭發梳到腦後去,一邊挺直接地說:“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給壞人弄死了。”
“為什麽?哪兒來的壞人?”
窦藍沒答,又擰了布巾,幫窦檸擦臉。
窦檸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會兒才又問道:“那阿順伯和上官媽媽也不在了,是不是?”
他說的是窦家的老管家和他們的乳娘。
“是。青虹姐,青苑姐,馬三嬸嬸,格烏澤婆婆還有常常陪你玩兒的小贊伢,都不在了。”窦藍刮了下窦檸的鼻頭,“只剩我們兩個了。”
“只剩……我們兩個了。”小窦檸愣愣地重複了一句,兩只眼睛往鼻子那兒瞪成了對眼。
“嗯。怕麽?”
窦檸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怕!”
窦藍忍着酸鼻子,重重抱了抱他。
“來,這是狐姑。是她收留了我們,給你吃藥,給你打飯,還給我們屋子住。”
狐姑第一次被如此鄭重地介紹,臉上頗有些嬌羞。她紅着一張□臉站在那兒,用尾巴膩膩歪歪地蹭窦藍的小腿。
“狐姑。”窦檸老老實實道了謝,對狐姑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沒忍住,一臉向往地贊嘆道:“狐姑,你的尾巴真大真好看。”
狐姑嗷地一聲,被吓得連蹦了三尺高!
那天嬉鬧一番,送狐姑離開後,窦藍将自己關在小隔間裏,咬着被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最後她哭得脫了力,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連窦檸是什麽時候湊了過來,小小地窩在她身邊,都全然不曉得。
至此,随着窦檸的蘇醒,窦藍覺得這幾日始終壓在自己背上的、令人漸漸僵冷絕望的氣團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散去。前些天,她的腦瓜子裏全是那撲鼻的血腥味,那人間地獄的慘狀,和一幹所謂“族親”的嘴臉。
而現在,她分了好些心思在窦檸身上——弟弟可不能讓這場大病落下了根子,是不是找狐姑借根骨頭炖湯?弟弟的功課怎麽辦?識字作畫自己還能囫囵教一點兒,可拳腳功夫呢?
“……這是怎麽了?你盯着那方花瓶兒有足足半盞茶的功夫了,你若是喜歡,老婆子把它送給你就是。”
窦藍一驚,回過神便看到老太妃皺着眉望她,臉上有些擔心的樣子。她挺不好意思地給老太妃滿上新茶:“昨兒個弟弟總算醒了,我高興呢。”
“哦?醒了?是好事,是好事。”總算有點兒小姑娘的樣子。
窦藍笑笑,連忙從格紋布囊中掏出個素白色的小藥袋,捧給老太太:“前天您說腿腳不太便利,就給您做了個香袋。山間濕重,所以我加了些活絡氣機的子田根進去。”
素白的藥袋正端端地擺在窦藍手心,上頭還系了條靛藍色的繩兒,襯得窦藍的手指有些不健康的青白色。老太妃就這麽靜靜地瞧着,既不伸手去接,也不開口回絕。
窦藍的雙手穩穩地舉在那兒。
“……你懂得制香?”
“只從娘親那兒學了些皮毛。”
“子田根不是凡草,你從哪兒得來的?”
“楊姨在小院裏照料了不少子田,我便向她讨了些來。”
“制香,要不少器具吧?”
“我瞧以前娘親制香的時候,倒是用了不少。但我還做不得那麽複雜的,這香袋也只是用了……”
窦藍不急不慌,心跳雖有些急促,兩只手還是穩穩的。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老太妃問一句,她便條理清晰地答一句。
她聽見老太妃嘆了一聲,随後,手心便是一輕。
老太妃接了香袋,好好地收在了腰間:“……我見過你母親。是個很讨人喜歡的南域女子。如今你弟弟既然醒了,改天也帶過來給我瞧瞧吧。”
窦藍終于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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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檸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一刻不動就比渾身長了瘡還難受。才醒了幾天,陷下去的眼窩還沒回出肉來,就不停鬧着要出去。
窦藍無法,看着天色還不錯,便幹脆領他去聽善閣見了老太妃。
窦檸天生長着一顆虎膽,老太妃那一身氣勢完全沒吓着他,反而是窦檸嘴甜,童言童語地很快就将老太妃哄得露出了笑意。窦藍窦檸兩姐弟在老太妃身邊坐了好一會兒才告辭。
姐弟倆剛從聽善閣出來,便聽見後方有人在喊窦藍的名字。
“窦妹妹!”康幼心俏生生地走上前來,一手捂嘴,臉上是又驚訝又責怪的表情:“聽說窦家小弟弟一直昏睡不醒,我還成天憂心呢。可,可你竟然撒了謊麽?”
康幼心為難地看着窦藍,眼神中全是不贊同:“前院條件好,可那是庵裏人住的地方。我知道窦妹妹一時習慣不了道心院的清苦,可你瞧,全院子的姨姨嬸嬸都是這麽過來的。妹妹這般仗着有太妃娘娘的照顧就随意亂來,可是要挨板子的!”
“長孫姨,您說,該怎麽辦好呢?”
窦藍一瞧,呵,随在康幼心後面的,可不就是那天因為故意打翻飯粥而被拖下去打了板子的長孫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