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第五天的上午安排了一場“生涯規劃”，邀請了這一屆高三畢業的學長來做講座。

學長裸分689，通過強基計劃上的清華，也是那一屆創新班的班長，競賽拿了不少省獎，人也很親切，講了很多自己的學習心得，也抛出了幾個問題讓學生讨論。

這是程宥最感興趣的一次講座，全程都注視着臺上。

董洵回頭看見程宥清醒眼神裏閃爍的光，是那麽紮人，像是在強調命運一類冥冥的走向。

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喜歡程宥，打第一眼就喜歡。

他那麽聰明，好看，溫和，平靜，容易害羞，眼裏總是亮亮的，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是夏天裏最清澈的溪流，緩緩淌過他的心枝，一片一片開出似錦的繁花。

對他特殊，對他關注，董洵根本就沒想那麽多，難得遇上一個喜歡的人，不就是要盡力對他好嗎。

只有短短七天，他不指望能和程宥有什麽結果，但他也不甘心什麽都不做，他只希望能在有限的時間裏給自己制造開心，給他喜歡的人溫暖，就不會覺得遺憾。

他十八歲的時候暗戀過一個男孩，給人家寫了封情書，被罵了。所幸那個男孩也不是嘴閑的人，沒有把事傳出去，不然他可能在部隊就呆不下去了。之後他也慢慢想明白，同性戀可能真的不是很受人待見，雖然現在思想開放了也有人為此發聲，但真正能接受的又有幾個呢。

最怕僞善的神佛，口口聲聲普度衆生，談情說愛又讨異類的可憐。

不止一次他和家裏人暗示過，以為親情的紐帶可以包容一切思想的不同，他覺得他父母其實是知道了的，但是不肯相信，還是一遍遍麻痹着自己，盡快地催他結婚，好像結婚就可以除掉腦子裏那不幹淨的東西。

他是絕對不會妥協的，大不了就出櫃，和他們說個徹底。他們不肯接受他就搬到外地去住，最多不過在一個新的城市開啓一段新的生活，他還年輕，他還能憑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往上爬。

本來是希望能在那裏遇到适合自己的人，好好談一段戀愛，但是……

但是他一時半會還忘不掉程宥。

不是沒有發現程宥的不對勁，只是他以為小孩子不會想那麽多，單純別扭罷了，也不想去平白玷污一個少年的心思。

聽到《小幸運》的時候他是挺驚訝的，無巧不巧的是，那天中午他在宿舍裏外放這首歌，老喬聽到了，說了句：

“诶，今天我讓一個孩子唱歌她也唱的這首歌，你也喜歡？”

他難以平複的心情突然就緩和了，想到自己一句句揣摩歌詞，翻看評論的樣子，挺傻的。

他就說呢，程宥怎麽會是那個意思。

頭一天晚上程宥來找他，他實在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沒想到他會在日記本裏寫的那麽清楚。

也不只是那晚，有關他的一切，程宥都記得一清二楚。那些他以為掩飾的很好的特別關心，都被他一分一分看在眼裏，一分一分糾結着舍取。

真的無法形容他看到那些文字時那紛雜的心情，驚喜，感動，愧疚，難過。

他竟然也喜歡自己。

他還煞費苦心地想着怎麽試探自己，怎麽培養感情，怎麽順理成章在一起。

他愛的男孩那麽多的心路歷程，那麽多的欲言又止，那麽多的輾轉反側，他卻渾然不知。

他們之間再喜歡又有什麽用呢，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陷的太深只會是錯誤。

董洵想着，如果他再年輕個六歲就好了，說不定就可以和程宥上同一個高中了，就可以以同學的身份理所當然的親熱地相處，就可以三年一起學習，共赴自己的理想。

那樣的話，就算很累，他也會很開心。

可他永遠都回不去了，他炙熱滾燙的青春，就像風一樣追着月光而去了。

他也成了一個普通的人，收到一個普通的指令，在普通的一個晴天奉命來到這個學校，無知地愛上了一個比他優秀百倍，千倍的男孩。

他也不過是程宥生命裏最不起眼的過客，過客從來不配擁有太多的臺詞和鏡頭，過客只不過是天上的流雲，年年有，年年不同，風一吹就吹了好遠，好久。

他能怎麽辦呢，他的初心不過是圓滿地過完這七天，把這一段了不起的回憶放在心底好好懷念，哪怕日後和程宥永不相見，也不會後悔自己和他的接觸全是空白，至少有點色彩。

但程宥也喜歡他，他不敢再進一步，他寧可程宥發現了覺得自己惡心，也不願意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年栽在一段不可能的愛情裏，那會讓他一輩子都感到罪惡，何況他看得出來程宥其實不喜歡男生，他只需要服用時間的藥劑來醫治意外的病，以後一定會遇到一個和他般配的女孩，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

而不是和他死命糾纏。

董洵看着主席臺上做講座的男生侃侃而談，厚實的涵養和智慧的頭腦，确實是散發着吸引人的光芒。

算了，和他般配的男孩其實也無所謂。

接下來屈指可數的時辰，董洵決定疏遠一些，遺憾就遺憾吧，讓他死心。

程宥察覺到了，今天和董洵是一點私人的接觸都沒有，他很郁悶，怎麽分別的日子越逼近，時光就越發平淡無味起來。

他放棄了主動試探的念頭，不習慣，會弄巧成拙，走一步是一步吧，只要能要到聯系方式。

肯定會有人要的，他借個機會順便記下就可以了，不會顯得太刻意。

到時候首先就問他的名字怎麽寫。

昨晚一到宿舍程宥就看枕頭，位置擺放沒有一絲不同，本子裏也沒有什麽異樣。

那就是董洵沒來檢查，也是，他只是偶爾來一下。

今天他想寫點什麽東西，寫得索然無味，就重溫了一下先前令人面紅耳赤的心動，不禁感嘆幾天內，自己的心境就翻天覆地，都是這可悲的緣分。

倒數第二個夜晚，程宥盯着空調上電子的二十度發呆，腦海裏閃過第一天見到董洵的場景，他的笑臉，原來早就在他的心裏登上了不尋常的地位。

·

第六天下午又進行了一次預演，校長不滿意，讓來了第二遍。

天又下起了小雨，董洵說讓他們晚訓帶一張紙來操場。

“每個人寫一篇小作文，題目就叫《我的教官》，每個人都要好好寫啊。”

吃完晚飯去教室集合，程宥回宿舍拿了本子和筆，在教室裏就開始構思怎麽寫。

诙諧一點？真誠一點？還是……官方一點。

羅琦問他有沒有頭緒，他搖搖頭。

他有很多話想對董洵說，但是，每一句話都不該出現在這篇學生寫給教官的文章裏。

等雨基本停了，廣播通知各班整隊去操場。

董洵把它們帶到了籃球場和宿舍樓之間的南路，水泥地幹的快，就是有些膈人。

“限時十分鐘寫好，全體——坐！”

程宥把日記本墊在腿上，握着筆磕磕絆絆地寫着，這絕對是他寫過的最憋屈的作文，因為他不敢大膽地抒發真情實感。

班裏一時很安靜，靜到能聽見樹梢上傳來的蟬鳴，手邊就是滿地的霜色，眼前有晦暗的樹影交雜，小蟲子在低矮的灌木葉間飛舞，在手背上輕齧。

“教官，你的洵是哪個洵？”有人寫稱呼的時候想寫個洵哥。

程宥豎起了耳朵，擡頭看了眼隐在光外的董洵。

董洵坐在大路另一邊的臺階上，聞聲說道：

“三點水加個中旬的旬……你們還有五分鐘啊，快點。”

“啊我才寫了兩段。”

人群漸漸喧鬧起來，互相看看寫的什麽。

最後董洵給了他們二十分鐘，程宥寫的很專注，不緊不慢地卡點寫好。

不少人真的問起教官的聯系方式，董洵也很直接地報了自己的賬號。

有些沒聽清的到處詢問，場面有點混亂，程宥沉悶了半天也向羅琦确認了一下這串數字。

“寫好了的就交過來——”

董洵一個一個收他們的紙，眼前閃過熟悉的字跡，又餘光看見程宥的腳步走遠。

寫完回到操場的訓練場地，董洵一個個報名字，報到的坐下，确定每個人都交了。

之後他們自由活動，董洵走到另一片光下獨自看他們的小作文。

程宥被拉進了一局狼人殺，主持人讓他當狼人。

如果不提到愛什麽的，他本來心理素質是很好的，演好人演的輕輕松松，但心裏還惦記着自己寫的那個文章。

還是夾帶了私心的，偷偷表達了愛慕的。

同學說他玩的太好了，他笑笑說自己表面冷靜，其實心裏慌的不行。

先前左右都有人和他玩真心話大冒險，他特別沉靜地說自己沒有喜歡的人，沉靜到差點騙過自己。

董洵順次看過去，看到他們好玩的語氣和真誠的謝意，邊笑邊感動。翻到程宥的，他手指一頓，單獨放到了最後。

看完四十九篇，他的眼眶已經有些濕潤，這些孩子真的太懂事了，會體貼他的難處，感恩他的用心，會祝福他的前程，樹立自己的志向，讓他放心，未來一定會變成更好的自己再與你相遇。

去年帶的學生他到現在也還記得，每一次都能收獲少年直白又熱忱的溫情，他很感激。

但這一次……他拿出了程宥交上來的紙，是日記本裏撕下來的紙。

明明是和別人一樣表達謝意和祝福的話語，但他看得很揪心，他好像看到了文字背後那個男生極力克制的愛意，想訴說又不敢的膽怯，希望他看明白的強烈的願景。

“教官，在我心裏你就是一個英雄，在我們人生最重要的節點拯救我們的軟弱，讓我們成為真正有血有肉敢拼搏的人。我自小就崇拜軍人，崇拜他們的英姿飒爽，他們的永不言敗，他們的赤子之心。你讓我更深刻地了解了一個軍人的形象，他也可以講自己的笑話讓別人逗樂，可以雨天裏仰頭去嘗一滴雨水，可以提到父母的養育眼底通紅……你像是所有美好情感的化身，我很幸運，自己遇到了你，相處了這短暫又值得回味的七天。

……

我真的很喜歡教官你，祝你事業順利，生活美滿，我們頂峰相遇！”

下面是程宥的聯系方式，署名，日期，和一顆大大的愛心。

董洵目光死死盯着那句喜歡，心髒的抽痛讓他直不起腰，眼前娟麗的字逐漸模糊，溫熱的液體從眼眶裏一陣一陣地湧出來。

他怕花了程宥的字，連忙把紙移到一旁，胡亂用袖子擦着眼睛。

不知道站了多久，董洵匆匆回頭看了一眼程宥，他正和同學玩的開心，清秀的臉龐白似月光。

收拾好流幹的眼淚，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拇指摩挲着那兩個字，輕輕吻了一下。

我真的很喜歡教官你……

如果你和其他同學一樣，只是尋常的喜歡，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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