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19 章 ☆、【十八】取不出名

【十八】

“她——啊啊啊!”

一名女眷眼神兒利,抽着氣指向西頭的一棵大樹。

窦藍正抵着康幼心的脖子。她比康幼心小上兩三歲,個頭卻差個不離,這會兒,更是輕輕松松便掐着對方的脖子,将康幼心微微懸空着,摁在了那顆大槐樹上。

“窦藍你要做什麽!松手——胡姑!這種事兒在庵裏也是能被允許的嗎!!!”康氏強作鎮定的質問聲從背後傳來。

“我瞧這可憐見的規矩早就在夫人您的爛成糊糊了。”窦檸的冷笑聲随即響起,少年獨有的清亮聲音在此時顯得刻薄至極,“明着犯規矩是犯,暗着犯規矩也是犯——劉夫人,長孫夫人,還有那些個張夫人李夫人,死得可不要太慘。”

“阿檸,把院門關上。”窦藍回頭沖弟弟努了努嘴。

“你們……你們想要做什麽?!”女眷們開始騷動,“有,有什麽話大家都好好說,我們無冤無仇,你們不,不能就這麽光天化日的殺人害命!”

“可惜我們姐弟腦子都不太靈光,玩不來康夫人那套文雅的,只好就這麽光天化日了,這位夫人還請多擔待。”窦藍沖那開口的婦人一笑,直接把人家笑得厥了過去。

她轉回頭,用另一只手毫不憐惜地拍了拍康幼心煞白的臉:“牙斷了就不要含了,來,吐出來。”

康幼心雙眼緊閉罔若未聞,也不知是被吓得還是如何。

窦藍不高興了:“怎麽不吐?”

言罷,反手就将康幼心整個一扭,重重掼在了地上。

被這麽一沖撞,康幼心終于哇地一口,噴出一口紅血和兩顆白牙。

康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念念叨叨地講着什麽國法家法大道理,卻終究多了三成急躁。窦藍一點兒沒心思去理會那個毒婦說了些什麽,看着康幼心手裏掙紮着想要掏什麽,便随手扯了頸間的匕首一振手腕投了過去,恰恰擦過康幼心的右頰,留了一道看起來不淺的口子。

她可一點兒沒忘記,九聞是怎麽被眼前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給沉到潭子裏去的!

窦藍幹脆蹲下丨身,在康幼心腰間摸了幾把——果真,摸出一張精致的小弩。

“那麽,”她直起身,望向幾乎縮在一團發着抖的女眷們,“你們——”

“這是怎麽了?”

窦藍一怔,手心裏醞釀了一半的靈氣即刻就散了。

是老太妃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窦檸和楊氏母子守着的院門外頭。

窦檸雖然小小年紀已經顯現出了不馴的性子,但對老太妃卻始終有一份孺慕和敬畏。他回頭瞧了瞧窦藍,見窦藍沒什麽表示,自個兒猶疑了一瞬,還是給老太妃開了門。

“是太妃娘娘——”

“太妃娘娘千萬救救我們!”

“這對姐弟……”

“住嘴。”老太妃不鹹不淡地往女人堆中瞟了一眼,虎頭杖在地面重重一敲,整個院子就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老太妃沉着臉将院子中的情狀大抵掃了掃,便徑直朝窦藍走來。

“怎麽回事?”

後頭的康氏撲通一聲便雙膝跪了下來,臉上清淚兩行,朝老太妃一邊磕頭一邊道:“太妃娘娘,您要是再晚來一步,我那苦命的心兒可就要生生被人奪了命去——”

“我沒有問你。”老太妃只是淡漠地掃了康氏一眼,便又轉回頭來,定定看着窦藍,“怎麽回事,嗯?”

看着老太妃那張被歲月镌刻得斑駁,卻平白顯出一份堅毅的臉,窦藍腦中的殺意就這麽悄悄地消散不見了。她微微塌了方才一直繃得死緊的肩膀,在老太妃嚴厲的目光中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簡單講了。

老太妃聽罷,卻是沖着衆女眷道:“都散了吧,以後看熱鬧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命夠不夠硬。”

衆女眷這時哪裏還會有看熱鬧的心。一聽此話,紛紛如蒙大赦一般,沖老太妃東倒西歪地行了個禮,跑都來不及。

“來将你的女兒領回去罷。這點兒小傷,養個數天也就好了。”老太妃對康氏說。

這是要大事化小了。康氏咬了咬牙,膝行到老太妃腳下,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窦家少爺的年歲的确已經不小了,從古至今,哪怕是兵荒馬亂、道理淪喪的年代,也沒有過這樣合住的先例,還請太妃裁斷!”

意思很明白——康氏可以将今天的屈辱和血吞了,但窦檸,她一定要合着推下去!

老太妃臉色絲毫不變,半眯着眼,居高臨下地瞧着康氏:“這敢情好。”

沒等康氏眼中浮上喜色,老太妃就接着悠悠道:“三年前我見了這孩子,就覺得分外投緣。不住道心院,就來聽善閣陪我這個老婆子罷。金印銘文寫着,只要我這老不死還活着一天,聽善閣就還是由我做主。我一會兒便拟了單子交給胡掌院——只是不知窦家姐姐舍不舍得?”

“太妃娘娘!”康氏驚惶地瞪大了眼。

……這個自己就背負了諸多不幸的老人……

窦藍深深地看了老太妃一眼,重重地将雙膝落地,左手上右手下貼着額頭,莊而重之地一叩。

“承蒙太妃青眼,是阿檸的三生修來的福氣。”

康氏是個聰明人,眼見着今天此事不會再有什麽回還的餘地,也就老實地将已經被吓暈過去的康幼心從地上抱起,母女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院門,那背影倒是有一絲可憐的意味。

窦檸與阿光十分機靈地跑去将院門插上。

現下,院子裏就剩下一衆狐貍蘑菇們,窦家姐弟,楊氏母子,還有老太妃。

一時間,場面竟然比方才還要凝重些。

小妖怪們對着老太妃都有些不敢講話,楊氏母子沒什麽立場講話,窦藍直直跪着不說話,窦檸插好了門也跑去自家姐姐身邊,一板一眼地跪下了。

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妃才重重嘆了一口氣,敲敲虎頭杖:“今天是怎麽了,全時興跪來跪去的?看都看得煩膩,還不快站起來。”

待窦藍窦檸都站起來了,老太妃也不管他們那一大堆物資,揮着虎頭杖道:“同我到聽善閣去。”

窦家姐弟乖乖跟上了,徒留一群大小妖怪和楊氏母子戳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

————————————————

到了聽善閣,老太妃也沒舍得在給倆姐弟臉色看,反而來來回回端了滿滿一桌子點心出來,又泡了茶給他們喝。

老太妃就問了問窦檸自個兒的想法,交待他最好盡早将日常用的物什搬來,又給他指了他日後的屋子,便趕他出去玩兒去了。

看着扣上的木門,窦藍知道,正事來了。

“你方才,可是想要殺了她們——全部?”老太妃一開口便直入正題。

嚴寧庵中有兩個角兒,是窦藍從始至終都沒看透過的。一是她的大妖怪師父孔雀,其二就是眼前的老太妃了。這個曾經站在權利頂端的女人,若是她不樂意,就沒人能從她的表情中猜出她的心思來。

窦藍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談行事會不會觸到老太妃的逆鱗,卻憑着過去三年祖孫相得的情分,坦然點了點頭。

老太妃見窦藍認了,臉上倒是也沒什麽不愉,只是盯着窦藍黑漆漆的雙眼,沉聲道:“窦家藍兒,如今,你覺得自己是人是妖?”

這一下便把窦藍問住了。

憑心而論,她可從來沒琢磨過這個問題。在家毀人亡之前,她與普通的百姓一樣,對妖怪這個詞兒的印象是模糊的,卻又因為家中那幾個祖先靈位而少了些恐懼;大難之後,她先得狐姑照拂,又受孔雀教導,自己也與蘑菇們相處甚歡。這樣算來,即便不談她體內一半的妖血,現下圍繞在窦藍身邊、與她交好的,除開老太妃與楊氏,竟是沒有一個純粹的人類了。

反之,道心院的那幫女人們,卻總是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些不讨人喜歡的角色。

這些年來,她受妖怪的影響頗深。爹娘教予她的人間禮教她不曾忘也不敢忘,但在狐姑他們的潛移默化之下,她也的确開始偏向用妖怪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例如,今天。

老太妃看窦藍皺眉不語,便自顧接着道:“那些婦人們,手上都擔着數條無辜人命。即便是那小女娃兒,康幼心,聽說也是因為殘暴杖死幾個侍女被人撞見,才送了進來的。撇開這些光面堂皇的大義,光憑她們妄圖逼迫窦家絕後這點,對你而言,她們的确死不足惜。”

“關起院門來把她們盡數殺了,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窦藍疑惑地擡眼。

“但是,”老太妃口風一轉,“長遠看來,卻是後患無窮。”

“留在院子裏的,加上康氏母女,還有足足八名女眷。她們八個成了死人,嘴自然是嚴的,不會告訴別人你區區一個小姑娘,是怎麽将這八個女人切瓜一樣地殺了的。”

“可走了的那些人呢?”

老太妃微微提高了聲音:“這八個活生生的人,前腳與你起了争執,後腳就青天白日地死了?那些先走一步的女人不懷疑?不揣測?”

“揣測之下,就只有兩種結果。一是你窦藍與這庵裏的姑子有勾結,二是你學了一些厲害功夫。尋常的拳腳功夫可以幫你将那個姓康的女孩兒打得吐血,卻沒那個神力讓你以一敵八,那麽,大家心裏就大概清楚了——”

“窦家的小姑娘,恐怕是個修道者。”

“不要忘了你們窦家是為了什麽,才被一夜之間屠了幹淨的!”老太妃幽幽地看着窦藍,聲音不急不緩,眼神卻是明厲得很,“也不要淺薄地以為,這庵子裏能與山下溝通的角兒,就只有你一個!”

随着老太妃的話音喝然落地,整個屋子一下子變得沉寂無匹。

窦藍有一種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妖怪之間的交往,多是直來直去的。例如窦藍與狐姑初遇之後便膩歪到了一塊兒,也例如窦藍與九聞初遇之後就腥風血雨你死我活再相逢——若不是雙方都忌憚着孔雀,這兩個實力一直在同步增長的好鬥家夥一定已經陰陽相隔兩茫茫了。

而與人打交道,學問可就深了。形勢急轉,乾坤偷換,往往就只在三言兩語之間。有時候你明明恨不得一小刀戳死眼前人,卻無奈只能端上一臉笑,曲意逢迎。

窦藍自覺駕馭不好這些。但老太妃點醒了她——她不得不學。

像是今日的情狀,若不是老太妃出手相助,她恐怕就要釀下大禍了。

窦藍一直私心以為,在嚴寧庵的這些年時光,都是爹娘和全府上下沒用完的陽壽給堆起來的。陰差陽錯被送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界兒,能醫好弟弟,能淬煉自己,能收獲交心的好友,還能承蒙老太妃等人的庇佑。帝都百姓對窦家的淡忘的确可堪一句“世态炎涼”,可認真糾察起來,卻是一件好事——給了她足夠的,韬光養晦的時間。

老太妃說得對。沖動殺人的後果,哪一個她都承擔不起。一個不小心,窦家最後一絲希望就能生生斷送在她的手上。

“看樣子你是想明白了。”

窦藍擡頭,就見老太妃眼中有着欣慰和淡淡的憐惜。

“我最後問你一回罷——當真不願出去?帶着你弟弟一起,阿婆幫你找個好人家住下。你不喜歡帝都,我把你送去江寧,可好?”

窦藍摸摸胸口的小彎刀和玉簡,利索地搖了搖頭:“親人鮮血尚未洗淨,窦藍不敢享樂。”

老太妃似是也早料到這個回答,只是無奈地點點頭。她站起身,拄着虎頭杖走進裏屋,不一會兒,就捧了個盒子出來。

“這個你拿走罷。”老太妃将盒子放去窦藍手心,“你最近開始用妖丹了?渾身一股子妖怪味兒。”

窦藍打開盒子一瞧,是一只小貝殼,底色白生生的,溝壑裏卻是鮮紅的爪狀紋路。

“這叫瞞天令,算是個小法器,專門遮擋妖氣用。”老太妃也不多做解釋,揮手趕窦藍走,“去吧去吧,今晚就将阿檸用的衣物被子都搬過來,然後自個兒修煉去。你就安心把阿檸扔在我這兒,我前些年好好反省過了,不會再教一個現今龍椅上的混帳出來的。”

窦藍撲哧笑了,謝過老太妃,用力推開木門走了出去。

嚴寧庵上空的天色已然沒有見好,始終是這麽要晴不晴的模樣。

可一路走來,無論是多麽糟糕的天色,她的頭頂都張着那麽幾只保護傘,各色各樣兒的,硬是把她的生活妝點得又安逸又缤紛。

窦藍抿了抿嘴。

以後,這些傘會風化,會卷邊兒,傘骨也會慢慢變脆,說不準哪天一陣風刮過,就呼啦啦地斷了。

在那個“以後”到來之前,她得努力讓自己長成一把更大的傘,好将遮風擋雨這個差事給奪過來。

所以,拼了命去變強吧。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哇哇好難過!你就這麽把小豆丁抛棄妻子()地送給那個可怕的老太婆了!”狐姑估計是才下班,頂着一張一字眉腫眼泡的陰郁姑子臉,抱着庵規就張牙舞爪地跑來了。窦藍:“……是你,可怕的是你。”大寒在一邊勸道:“阿檸搬出去,離了這幫子女人也好,我曾聽人說,養在女人堆裏的男娃不容易有出息。”窦藍:“……老太妃也不能是個漢子。”大寒小寒與狐姑紛紛愣了一下,臉上的五官排成了“咦原來是這樣嗎”的形狀。“失敬失敬,”大寒摸了摸鼻子,“只怪她老人家,呃,氣吞山河鐵骨铮铮?”小寒:“……青面獠牙。”狐姑:“窮兇極惡!”窦藍:“……這成語究竟是怎麽個用法,師父他向來只管生()不管教的……麽。”————————————————來嘛這是第一卷結束的分割線w——————是的姑娘們第一卷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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