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27 章 ☆、【八】風雨欲來

【八】

被叫出真名,窦藍的心裏其實很平靜。

身後是她相交了五年的朋友,是義氣磊落的江小将軍,懷裏是個連“哥哥”都喊不清楚的小孩兒,還是産自自己的救命恩人裘家的。

現在,她唯一該做的,是盡快擰斷康幼心的脖子。

所以,當後方猛地爆出一陣殺氣時,她狠狠地愣了一愣,有些手足無措地将裘一粟放在了地上,自己側着身,又是警惕又是震驚地望向小将軍深不見底的雙眼。

江重戟周身的氣息在那麽一剎那的失控之後,被很好地收斂了起來。他甚至還對窦藍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窦家……窦疊聲的女兒?”

窦藍沒有回答——她發現了,似乎有什麽事兒,與她想象的大不一樣。

腦中的暈眩又開始一陣陣泛起,來自妖那一部分的直覺讓她速速離開,可她的雙腳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遲遲不肯稍微挪動。

江重戟逼近一步:“窦藍?”

康幼心在旁邊看出了些許門道來,揚高了聲音道:“她是,她就是窦藍!她還有個弟弟叫窦檸!我與母親之前,之前被冤入了那瘋人庵,與她一起住了四年有餘,絕對認不錯的!”

康幼心還想再說,卻被江重戟一個冷冰冰的眼風掃過給歇了聲兒。

“天青,天青……窦藍。”江重戟垂着眼,叫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手卻已經向後撫上了長槍:“你怎麽……就是窦藍呢。”

窦藍的眼神兒随着江重戟的一舉一動,瞳仁簡直要縮到極致。她腦中那根警示的弦繃得下一秒就能斷裂,可手腳——手腳竟然愈發無力了起來!

“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突如其來的爆裂聲和康幼心的尖叫讓她的腦子更加不堪重負。就這麽一晃神的功夫,當窦藍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身處煙雲環繞的高空。

她遲鈍地看着腰間那條手臂,那尖尖的、看上去随時可以劃破血肉的指甲和猙獰的厚指環都顯示着——

“九聞?”

九聞在她身後,用鼻子狠狠地出了一氣:“讓你別再同他玩兒了,你還與他,還跑去這麽個,哈,幽靜?的地方!”

窦藍的頭發被用力扯了扯,聽九聞在後頭繼續咬牙切齒道:“你可知道,方才你們周圍藏了多少人?一個個都是穿着盔甲帶着箭簇的!這就是個局!殺局!快謝謝你九聞爺爺我偶然路過,将他們統統殺了,你你你就死定了你知道嗎——讓你別再同他玩兒了!”

局。

殺局。

江重戟……設了這個局?

他是怎麽……那天集市……

才想到這兒,窦藍的腦子就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她不由得抓緊了九聞箍在她腰間的手臂,偏着頭幹嘔了幾聲,惹得九聞恨不得松開她卻又不敢松,一邊驚恐地問着你沒事吧你不是當真要吐吧,一邊在空中劇烈地抖了抖。

思緒就這麽不經意地轉了個方向。

那個設了局殺她的,是……江重戟啊。

她窦藍,在嚴寧庵外的唯一朋友。

當她是天青的時候,他為她隐瞞修仙的事兒;即便她身份可疑,也決不去打聽她家所在;或熟稔或笨拙地做些小動作,只為逗她開心。

當她是窦藍的時候,他便沉着眼,心機重重布下了個她至今沒看清楚的局,要她舍命。

江重戟是這樣,那麽林大掌櫃,茶樓的老板和小二們,對街裁縫鋪子的張二娘,街角買糖豆兒的胡子叔……又怎麽會有更加讓人期待的反應。

窦藍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的鈍痛感。

事情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急轉直下,她卻提不起興致來問江重戟一句為什麽。

有什麽好問的呢?

問出來的答案難道可以卷吧卷吧拿去賣了換錢麽。

他想殺她,因為她是窦家的後代——這個理由已經足夠她放下所有還未徹底萌芽的心情,對他一分不讓地拔劍相向!

窦藍垂下眼,戳戳九聞的手臂:“小狗兒飛快點,要不一會兒吐你一身。”

九聞臉上是一副恨不得将窦藍現在就扔下去的表情,倒是将窦藍箍得更緊了些。

—————————————

這一邊,裘一粟小肉團在仆從的護送下,抵達了自家娘親溫暖的懷抱中。

過了這些年,徐氏倒是比當初更具風情了。她快步走來将自家寶貝兒子抱了起來,很是威武地舉了個高高:“咱們的肉圓少爺回來了!今兒去哪裏頑了?有沒有給媽媽帶蚯蚓回來?”

肉裘搖了搖頭,軟軟糯糯地道:“今天被一個姓康的姐姐帶去爬山,然後從山上掉下來了,最後被救了。”

肉裘短短的幾句話,卻讓徐氏吓得連汗都出來了:“掉下來了?有沒有哪裏傷到?你不是跟着趙家的黑小子去詩會的麽?怎麽又去爬山了?那姓康的女子可疑得很,你還記不記得她長什麽樣?”

此時的小肉裘完全被眼前的各式糕點牢牢吸住了全副身心,只伸長了手胡亂扒拉着,讓徐氏一頓好問。

待小肉球吃空了整整六大盤點心後,徐氏總算是得到了滿意的答複,立刻便告誡寶貝兒子:“那康家的丫頭不是個好東西,她娘親也不是,咱們以後不跟她們玩。她們要是再領你去什麽地方,你就說你頭暈眼花肚子疼,随時醞釀着上吐下瀉她們一身,啊?”

小肉裘聽得很認真,還牙牙學語地複述了一遍,示意自己記下了。

徐氏笑了誇他:“真乖。說來,是哪個好心人救了你?娘親要去好好謝謝人家。”

“是江嘚嘚。”小肉裘吧唧着一只葡萄,想了想又補充道,“不對,是窦姐姐,是窦姐姐抱我下來的。”

這“江嘚嘚”指的是江重戟了,那窦姐姐——

“哪家的窦姐姐?”

小肉裘搖了搖頭:“沒見過的窦姐姐……唔,窦藍姐姐。”

徐氏先是皺眉思索了一番,随即,猛地睜大了眼。

————————————————

九聞将窦藍帶進庵子,放在了一棵樹上:“臉色怎麽那麽糟?聽聞你們這些扁毛家夥待在樹上會覺得舒服些?你看看周圍,喜歡什麽品種的樹,我再幫你換過去。”

窦藍:“……”

她自個兒也不知道怎麽了。這頭暈、四肢乏力的症狀從前幾天起就一直圍着她興風作浪,可不管內視多少次,筋脈運行都毫無阻滞之相,壓根查不出緣由來。

她擺擺手:“九聞,既然你現下樂意同我說話了,咱們什麽時候打一架?”

九聞:“……”

窦藍看着九聞那張快要扭殘了的、隐隐又蹿出些紅色的臉,有些疲累地靠在樹幹上,沉聲道:“那,同我說說你之前的警告罷。”

九聞一滞,皺着眉有些苦惱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蹭過來,與窦藍并肩坐在一條樹幹上。

“咳,你也……見過我的原身了。”

窦藍點頭:“長了一堆耳朵的小黑狗兒。”

九聞暴怒:“沒有一堆!只有九只!小爺是不平凡的上古妖獸九耳犬!”

“哦。”窦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長知識了。

九聞洩氣地撇了撇嘴,還是耐心地解釋道:“你們人類耳熟能詳的谛聽獸,與我們同出一脈。成年的谛聽能夠聽見一切能夠影響人間大氣運的事兒,所以博得了那些權勢中人的喜愛和崇拜;成年的九耳犬能夠聽到世上的一切‘聲音’,卻依舊不為人知——你可知道是為何?”

窦藍搖搖頭。

“因為我們只能聽,不可說。”九聞扯了扯嘴角,“人的心聲大多是負面的,就如我現在這般,大概能夠聽到整個帝都的聲音,哈,充滿了肮髒的謀算、莫名的嫉妒、和淪喪的背離。一百只九耳犬中,大概只有一只能夠長到成年的——其他都因為只能活活接受這些糟心的情緒卻又不得發洩,郁郁而死。”

“是以我聽到了……卻不能如實告訴你,啧,讓你不信愛信不信!”說到這兒,九聞又高高豎起眉毛,“就連給你提這個醒兒,也是為了,為了報……那個恩!才說的!”

“總之你離那江什麽雞的越遠越好!”九聞呼啦一下跳下樹,幾步就沒影兒了,只有聲音遠遠傳來:“瞧你那一臉死人喪氣相晚上早點兒睡!”

每次都被背影待遇的窦藍坐在樹上托着下巴,嘴角倒是勾起一個淺淺的弧。

謝謝啦九聞。

才想沉澱下心情去好好琢磨一番方才發生的鬧劇,她便覺得後頸一熱,脖子上挂着的圓珠也在微微閃着。

她用掌心搓了搓那珠子,就聽孔雀的聲音從裏頭傳出:“過來。”

那聲音,倒是難得地透出一股子正經來。通常,孔雀不拖着嗓子說話時,就預示着有大事兒了。

窦藍站在樹上辨了辯方向,利索地縱身跳去。

事實證明,孔雀難得的正經,還是有些含金量的。

“自從你弟弟被人拐跑後,你多少天沒給我刷背了嗯嗯?”孔雀站在浴池中間,左臉寫着“孽”右臉寫着“徒”,一邊還用手不太高興地拍着水花,“十四天,整整十四天了!”

窦藍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在這種……這種時候,這只大妖怪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喚來,就為了找個搓背工?!

“站在那兒做什麽?”孔雀催促,“一寸光陰一寸金,快來。”

窦藍生平第一次興起了欺師滅祖的沖動。

當然,這個想法只在她腦中閃了一瞬間。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道德觀讓好徒兒窦藍只是咬了咬牙,便乖乖去脫了外衣,紮起袖子褲腿,去小隔間乒乒乓乓找出一堆大小質地不同的搓澡布,開始為師父服務了。

因為帶着對拐賣人弟死青耕、背後捅刀小将軍和不識時務大妖怪的怨憤,窦藍下手比平日裏重得多,反而讓孔雀舒服得直哼哼。

當窦藍的手一陣陣泛酸時,師父大人終于心滿意足地喊了停。随後,他便——恩将仇報地——将窦藍小徒兒一掌掐住脖子,反身摁在了浴池邊上。

“咳,放,咳咳——唔!”

“!!!!!!!!”

一陣劇烈的疼痛随即在她的腦中爆開。

就好像腦中筋絡被人一絲一絲、連血帶肉地剝離開一般,那種緩慢、磨人卻鑽心剜骨的疼痛!

逃不脫,止不住,甚至連叫也叫不出來!!!

一瞬間,窦藍疼得幾乎昏死過去,卻在孔雀一句“暈了不是好姑娘”的糟心提醒後,莫名其妙地憋着一股氣挺在那兒。

非得說起來,前後也不過就是短短幾吸的時間。可當孔雀把手從窦藍的脖子上放開,漫不經心地拿指節蹭着那些剛剛被自己掐出來的淤痕時,窦藍覺得自己方才已經把十八層地獄統統逛遍了。

她靠着池壁,全身已經被冷汗浸了個透,正大口大口喘着氣,整個人失控了一般地微微抖動着。

“讓你不來孝敬師父。”孔雀昂着下巴,手裏很是不耐煩地将窦藍糊了一臉的頭發全數撥去耳後,“叫人下了蠱都不知道。沒見過你這麽不争氣的徒兒。”

“……蠱?”

“都稱不上是蠱,低劣的髒東西。讓人即刻忘掉正在思索的事兒,再暈暈腦子罷了,摩擦生熱而活。”

孔雀将手晃到她面前,指尖赫然捏着一個眼珠大的深綠色小球,渾渾濁濁的,裏頭還有什麽東西在左突右撞。

……蠱!

窦藍睜大眼。去了集市的那天……小彎刀……一閃而過的黑影……南域……

江重戟,他很好。他果真對自己了解頗深——也防備頗深!

他知道她肯定能察覺出蹊跷,他知道她肯定會生出些許猜疑,他甚至知道,她在思索的時候,會習慣性地用拇指摩挲着她那把小彎刀!

在她放心地将後背留給他的時候,他卻已經這樣環環相扣,布下了天羅地網麽!

氣血翻湧,她禁不住喉頭微微一甜。

沒出息!

窦藍用力地、狠狠地絞着手指,深吸兩口氣,将氣息漸漸平穩了下來。

孔雀一直站在那兒,在這個極近的地方,微微低頭看着窦藍的表情變化。

“讓我猜猜,能讓你一下子蠢成這樣的——是那個送你簪子的傻蛋兒将軍?”

“……”窦藍糾結了一下,點了點頭。

“委屈了?”

窦藍将頭搖了一半,又停住,緩緩點了點:“嗯。不過,沒關系。”

沒關系。人若打我一掌,我必十刀奉還。

大妖怪就這麽靜靜地瞧着她,沒有表情,也沒有話。就當窦藍忍不住想要擡手戳一戳的時候,那濕濕的肩膀一下子便将她的嘴給堵回去了。

浴池裏的水是浸過名貴幹花瓣兒的,原本便帶着一種淡淡的清香。窦藍靠在孔雀肩上,竟然覺得大妖怪比那一池熱水還要溫暖。

……就像媽媽一樣。

這般想着,窦藍輕輕松了口氣,擡起雙手試探着環住大妖怪的背,卻隐約感覺大妖怪似乎是僵了一僵。

鼻端即刻漫起一陣似有似無的奇香。

這股香味,大概三次有一次會在給孔雀搓背時聞到。因為它着實好聞,而且總會給窦藍一種精神上的松快,讓窦藍惦記了好些年,總是向孔雀讨問。

孔雀總是賣着關子:“待你能做出讓我入眼的香時,我再說給你聽。”

“師父——”

“小徒——”

“小豆子?小豆子你快來瞧瞧!方才有個打扮得灰灰的家丁來叩門,說是裘家送來的信兒,我想着是那個年年給你送東西的好人家,端端架子就替你收了——”

“砰!”

狐姑一手拿着信,一手提了只雞,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就這麽定在那裏了。

“……滾!”孔雀咬牙切齒地一掌将房門合上,外面傳來狐姑嗷嗷的叫喚聲“我我我三個時辰不不不六個時辰後再來——嗷庵主大人饒命燒什麽都別燒尾巴!”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