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40 章 ☆、39【二一】噠噠噠噠

【二一】

窦藍不知什麽時候又掉頭跑了回來,右手緊緊抓着形容奇怪的慕容仙師,拖着她那軟塌塌的一只左臂,将體內最後的靈力妖力全數爆開,撲身過來狠狠将孔雀撞了開去!

……是傀儡香!孔雀心思電轉。以師徒倆現在的狀态,是絕無可能逃過或扛過鬼将一擊的。于是,窦藍瞄準了個時機,出其不意地将慕容用傀儡香操控了,把他也扯了過來直面鬼将的煞氣,逼他運起靈力替他們稍微阻擋一二!

四肢僵直的慕容就像是一個發光的人形盾,站在他們身前大聲咒罵着。此時孔雀一點兒沒有報複的心思,他有些慌亂地扯起身上的烏鴉姑娘,雙手抖得壓根兒停不下來。

窦藍制出傀儡香的那天,心情很不錯地找他來炫耀了,結果被他狠狠嘲弄了一番:“下品傀儡香根本就是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破玩意兒。只能控制修道者,只能控制統共短短五息的時間,若是遇上了比你強的,效果還得打一個折扣。如此這般,就要燒去你一半的心頭血——是燒喲,那滋味可銷丨魂了。”

“先不論如此巨耗之後你的修為會掉下多少,但凡你的對手旁邊有一個同黨,你就絕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窦藍對着自家師父是永遠的任勞任怨好脾氣,被這麽一頓奚落她也不氣,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師父說得在理。我暫且收着,以後興許能用到呢。”

瞧,今兒就用到了。為了救他。

孔雀從沒覺得那麽惶恐過——被封印在嚴寧庵時也沒有。鋪天蓋地的、新鮮的血腥味兒幾乎讓他有妖化的沖動!他沉着臉,甚至是有些畏懼地透過她的肩頸,望向她的後背。

窦藍的後肩大致被生生削去了……一半。

白生生的肩胛骨猙獰地露着,那血跟六月天的洪水似的,不要命地往外流。

孔雀無意識地抓了抓窦藍的手,卻又一下子臉色大變。

他翻開自己的手心——那上頭躺着一只沾滿了灰與血的、死氣沉沉的手,和有些殘缺的手指,和一層細沙。

窦藍開始沙化了!

一切也只在短短一息之間。窦藍迷迷糊糊地趴在孔雀肩上,還執拗地擡起自己正在嗦嗦掉着粉的雙手去推他:“走……師父走。”

她隐約感到自己的耳朵觸上了什麽溫軟的東西,随後孔雀的聲音響起:“小烏鴉,你答應為師不許動。”

“……唔。”

“保證?”

窦藍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從後背上随着血液一點一點往外流,孔雀說什麽她便應下什麽:“保證。”

“……乖。”

瞬息之間,托着窦藍的那個懷抱消失了,但她并沒有就此狼狽地摔在地上。

她跌落在一個軟軟暖暖的光球裏——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了些,連腦子都稍微清醒了。

傀儡香的效用已經開始減弱了。窦藍看見慕容極力掙紮挪動的右腳。這位帝都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慕容丞相此時的形容也是狼狽極了,壓根無暇主意到,他身後是不是有一個詭異的光球正在慢慢飄起。

“師父?”窦藍摁了摁手下的暖光,心裏有些忐忑。

“為師在這兒。不要怕,不要動。”

孔雀的聲音直接在窦藍腦子裏響起。就在這麽一來一回的對話之間,包裹着窦藍的光球已經高過了慕容的頭頂,那鬼将恰恰又高舉雙臂,将那把暗綠色的長槍猛地朝他們掃來!

不及她眨一眨眼,那洶湧的煞氣就如咆哮的河川一般,狠狠朝她襲來,然後——

包裹着窦藍的光球似是一個輕盈卻異常堅韌的泡泡,在如此強力的一個對沖之下,被遠遠地抛了開去。

那籠罩着皇宮的,只進不出的結界估計也消弭在了幽綠色的煞氣之中。窦藍就這麽被光球帶着,掠過了如鬼蜮一般死寂陰沉的皇宮,掠過了無辜被波及的、臨近皇宮的驚恐百姓們,掠過了正在匆匆施法的各路修士。那綠色的氣霧依舊在膨脹着,像是一個永不餍足的大胃袋,現下,即便是身具靈力的修士們也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帝都極大。越是往外,氣氛越是平靜了下來。民宅中的燈光顯然比她來的時候更加密集了,街道上卻依舊見不着幾個人影。

窦藍被光球帶着,輕輕地往地上飄。在她即将要落地的一瞬,那光球一亮一縮,孔雀現身自覺履行了墊子一職,還将窦藍小心舉了舉才放到自己胸前,生怕碰上她血肉模糊的肩背。

“怕了沒有?”孔雀微微挑眉。

窦藍咽下斷斷續續從喉頭湧上的腥甜,搖了搖頭。

孔雀就像沒看到窦藍的不支一般,依舊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神色:“那,怨我了沒有?”

窦藍怔了一瞬,緩慢卻幹脆地将頭點了下去。

孔雀眸色一沉,撇開眼,有些危險地挑起嘴角:“那還舍身救我做什麽。”

窦藍一邊呆呆地看着自己在緩慢沙化的指尖,一邊緩聲答道:“我可以因為師父阻我報仇而耍脾氣,卻不能讓趕來救我的師父死在那裏呀。”

“……耍脾氣?”孔雀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他敲敲窦藍的額頭:“唔,你的毛色要是能再鮮亮一些,就大圓丨滿了。”

窦藍:“?”

孔雀眯着眼瞧她,突然便伸手擡起她的下巴,微微偏着頭親了上去。

窦藍:“!!!”

她開始用盡全力掙紮起來。考慮到她那露了骨頭的背和一只軟塌塌的手臂,這番“用盡全力”顯然完全不夠看,孔雀似笑似嘆了一聲,微微後撤蹭了蹭她的鼻尖,便再次貼了上去——這回,他直接捏着她的下巴,将自己熱乎乎的舌頭伸了進去。

不,不是這樣的!

窦藍愈發驚恐。

孔雀現下在她唇上舔舔蹭蹭的行為很讓她吃驚沒錯兒,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她的雙腿方才往下跌了一跌,直直地貼在了冰冰涼的石板路面上!

她明明一直好好地趴伏在孔雀的身上——

一不留神,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被孔雀用舌頭頂了過來。她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将那東西一口吞了下去。

她那幹涸得幾乎碎裂的丹田中驀地升起一股暖意。

“別看。”孔雀覺察出她想要低頭的心思,定定地把住了她的腦袋,臉上帶着苦笑,“狼狽死了。”

窦藍更慌了。她的腰腹已經感覺到了石板路的粗粝,她抖着尚且能用的右手向下摸索……沒有,沒有!她摸到了砂石,甚至摸到了一把野草,可就是沒有本該存在在那兒的,孔雀的身體!

窦藍的喉間發出一聲惶恐的、混着模糊嘔血聲的短叫。

下一刻,她的眼睛被一雙幹淨修長的大手捂住了。

“吓成這樣真沒用……別怕,別慌,我沒事兒。我在酒窖裏等你回來……你,唔,還回來麽?”

“不,不行,師父不能死。”她文不對題地喃喃着。

窦藍此時其實是聽不進什麽話的。之前的戰鬥幾乎讓她去了大半條命,斷了左臂,燒了心頭血,整個背硬生生薄了一層,現下她的四肢末端還在緩慢地沙化着。幾重腐骨蝕肉的疼痛和虛弱叫她做不出适當的反應來,滿腦子都是腿沒了腰也沒了他很快要散掉了的驚恐念頭。

她隐約覺得自己的嘴唇又被什麽溫軟的東西蹭了蹭,間或被濕漉漉地舔了幾口。

“窦藍……天青。”孔雀的聲音顯得很是疲累,卻莫名透出一股子缱绻的味道,“記得回來。”

窦藍的視野愈發透亮了起來。她大大地睜着眼睛,看着孔雀的手,孔雀的發,和孔雀最後勾起的笑紋在她眼前一點一點地碎成白色的光片兒。

就像是爆開的煙花。

燃燒,散開。

……隕落。

丹田一陣灼熱,她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了下去。這次,沒有了将她好好護起來的大妖怪,她的側臉重重地擦到了粗粝的石板上,抵着冰涼的石面和塵土,緩緩沁出絲絲殷紅。

—————————

裘家,客房。

裘德海并着妻子徐氏和裘一粟一起,緊張而沉默的看着前方那張被數名大夫團團圍着的床榻。

老太妃那兒一直沒有話傳來,他生怕出了什麽幺蛾子,便早早命一幹武藝超群的護衛隐匿在街頭巷尾,一人負責一個片區細細搜索着,果然,便有一個護衛将窦藍撿了回來。

那護衛也算是見慣了生死的。可當他扛回窦藍時,他的臉色卻是白得不能再白:“大,大人,小的活了這幾十年,還沒見過這般的凄慘模樣。這姑娘的後背被生生砸得爛了見了骨,小的……也不敢去探探她還有氣兒沒。”

裘德海眉頭一皺,即刻便叫來了他能信得過的所有醫師毒師,只求他們給窦藍留下一條命。

窦藍,他必須得救。

不僅僅為了這些年來雙方有來有往的情誼,也不僅僅為了這姑娘曾救了自家兒子一命。約莫半年之前,裘家的大門在深夜被人敲開,來人帶着鬥笠蒙着面,帶來了一封老太妃的親筆信。

他裘德海能從一介無依無靠的愣頭小子,打入帝都的近臣圈子,老太妃功不可沒。徐相一家,也是受過老太妃的恩的。

老太妃要保的姑娘,他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給保下來。

正想着,前方一位留着長須的醫者對他拜了拜:“裘大人,老夫與諸位先生探讨了一番,這姑娘……唉,只怪咱們學藝不精,她不會再沙化下去了,可咱們也治不了她。”

裘德海并沒有急怒起來,反而是沉默半晌,吩咐下人統統出去,将外頭的院子看好了。

“我與諸位相交許久,我裘德海的人品,諸位還信不過麽。”裘德海親自給那幾位大夫端了茶,“有什麽隐情,先生們直說便是。”

這幾個大夫,多多少少都有點兒仙緣,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是徐相的長輩,恐怕已經活了近五百歲了。普天之下,有什麽疑難雜症是他們沒見過的?以“學藝不精”來推脫,不過是看出了什麽,卻又怕說出來得罪人罷了。

那領頭的大夫撚了撚長須,與其他醫者交換了個眼神兒,才點點頭,壓低聲音道:“老夫空度大半輩子,也只學了幾手治人的法子。老夫……不會治妖吶。”

裘德海一怔。

徐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窦家鼎盛之時,曾有過大妖的公主下嫁,與妖族的聯姻算是不少的。窦藍體內有些妖血實屬正常……這于醫治有礙麽?”

“夫人的話老夫明白。事實上,不少世家都與妖族結過親,他們的後人,老夫也治過不少。可這位窦姑娘不太一樣,”長須醫者嘆了口氣,“她……是個真得不能再真的半妖——連妖丹都給修出來了的半妖。她身上大抵戴了什麽遮掩妖氣的物什,不然,慕容麾下,早就該有殺手沖着這兒來了。”

半妖?可窦疊聲和阿珠篤葉明明——

裘德海按捺下心中的疑慮,他知道此時不是探究的好時機:“妖也罷,半妖也罷,先生可能治好她?”

長須老者苦笑着搖搖頭:“裘大人何時見過妖怪請醫生了?對妖怪們來說,治病治傷就兩個法子:要麽吃了天地靈物,要麽吃了別家妖怪的妖丹。”

一直站在一旁的裘一粟聽到這話,突然一擊掌:“妖丹?怎樣的妖丹?”

他沖着自家爹娘攤攤手:“你們知道的,前些日子我,嗯,去玩兒了?就贏了個圓乎乎、金紅金紅的東西回來,別人告訴我說那是上好的火系妖丹呢?”

裘德海先是表情一緩,接着一下子怒氣上腦,随手抓起一個茶杯就丢了過去:“你這混小子又去賭?!”

“哎喲,哎喲。”裘一粟笑嘻嘻地避過茶杯,轉身拍開木門飛快地溜了:“玩兒賭也是一種藝術嘛你瞧這不賭出彩來了麽!”

裘德海恨恨一跺腳又拿自家兒子一點兒辦法沒有:“來人,去庫房将妖丹全數拿了來。”

一刻之後,在衆人緊張地注視中,那長須醫者從一桌子的妖丹裏揀了二十來個紅色的,丢入一個石制的古舊藥碗裏。接着,他摸出一個圓溜溜的瓶子,用一根像是蘆葦的、深藍色的草杆子伸進瓶子裏沾了沾,再伸去藥碗裏緩緩攪拌起來。

一大碗妖丹很快就變成了濃稠的液體。那醫者扶起窦藍,動作娴熟地給她灌了下去,一滴沒漏。

妖丹的作用是立竿見影的。長須醫者才把窦藍放下,就見這房內憑空起了一陣大風,窦藍先是無意識地抽搐了兩下,随後身上強光大盛——

“人呢?!”裘德海臉色都變了,四顧之後立即召來自己的親信:“去,再去嚴寧庵看看——無論如何聯絡上老太妃,就說,就說窦藍突然之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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