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 第 27 章 清荷軒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清荷軒
初冬的清荷軒一片衰敗之象。院子門前有一片大大的池塘,裏面幾點枯黃殘葉,稀稀落落地漂浮在水中。那水卻十分澄淨,水中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灰白的雲朵,風一吹,泛起鱗鱗波光,瞬間就亂了形狀。再往裏走,只見回廊婉轉,雕欄玉砌,十分雅致。院牆下有一個兩丈見方的花圃,裏面種滿了秋菊,金黃金黃的,給這小院增添了許多生氣。
沐浴的場景有些香豔。在我的堅持下,小荷沒有為我褪去最後一層裏衣。雖然同是女子,總歸是有些難為情。
小荷往浴桶裏添滿熱水,又往裏面撒了許多玫瑰花瓣,一切準備妥當,輕輕地退了出去。
臨走時還不忘叮囑我:“天涼了,要添熱水的話,姑娘喚我一聲就是,我就在門外候着。”
昨晚還是階下囚,今兒個就搖身一變成了王府的貴客,這一時間竟讓人無法适應。好在三年前我也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日子,竟慢慢地找回了當初的感覺。
只是,這只怕是與狼共舞吧。這個尚大人,話都不等我說完就安排這一出,不知道怎麽想的。
他是聞到了我身上的味道了嗎?有可能,算起來我應該有好幾天沒有沐浴了,我自己都嫌棄。
又或許,他僅僅只是看我衣衫單薄,不想讓我在北風中瑟瑟發抖?
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我仔仔細細地将自己全身擦洗了一遍,也不客氣,又喊小荷過來加了一些熱水,直到确認自己全身散發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的時候,才緩緩起身穿衣裳。
衣服尺寸有些偏大,湊合吧。
暈紅的帳幔輕輕飄起,屋子裏飄起了一縷淡淡的薄荷香味。我環視了一眼這個房間,也不知道這香味從何處來。窗戶很大,窗邊有一個大大的書案,一個通體透明的琉璃花瓶擺在書案左側,上面有兩支盛放的秋菊。
裏間是一個卧房,寬大的架子床上支起鵝黃色的床幔,床的對面是一個梳妝臺,上面有水晶粉盒,十分精致。
這是誰的房間呢?
門外傳來小荷的聲音:“姑娘,我可以進來了嗎?大人那邊說請姑娘過去一趟。”
“啊?哦。進來。”
小荷一邊麻利地收拾着東西,一邊跟我說:“姑娘,您就住這屋,大人吩咐過,這屋子裏的東西都是新的,放心用。”
“這是為我準備的?”
“當然不是,就是要準備也沒有那麽快啊,是大人的一個表妹說要來,可是又來信說,山高路遠天寒地凍的,等明年夏天再說,所以一直空在這裏,這不,派上用場了不是。”
原來如此,讓我白撿了這麽大一便宜。
“小荷,尚大人找我何事?”我想提前探探口風,好盤算一下應對之策。
“這個奴婢就不知了,待會兒您自己問吧。”
小荷将屋子收拾妥當,又過來幫我梳頭,動作輕柔而熟練。我想起了小蠻,那個時候,小蠻也是這樣幫我梳頭的。
小蠻短暫的一生是凄涼的。她一心一意待我,可我沒有護她周全,最後連給她收屍的機會也沒有。
我眼眶紅了。面前的銅鏡有些模糊,我只是隐隐約約看到自己的輪廓。
“姑娘這頭發烏黑油亮,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小荷嘴巴可真甜,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福氣在哪兒呢。交淺言深是大忌,我總不能跟小荷掏心窩子訴說那些慘痛的過往,只是微微一笑,敷衍了過去。
小蠻再也回不來了,無人可替。
又過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小荷終于将我打扮齊整。然後又用盡了她此生學到的詞彙将我誇了一通,什麽國色天香仙人之姿清新脫俗之類的。
我不搭話,只覺得她吵。
小荷又将我的衣服整理了一遍,我對着銅鏡瞧了瞧,果然沒之前那麽松散了,因為搽了胭脂的緣故,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
“姑娘,不能再耽擱了,時辰到了,要去見尚大人。”荷香說完,就過來拉我的手。我手上起了幾點紅色的疹子,剛才熱水一泡,更顯紅腫了,我連忙将袖口往下拉了拉。
“什麽時辰?”
“就是尚大人約見你的時辰啊,大人說酉時見你,一起用晚膳。”
正好,之前還擔心尚大人說的好酒好菜是不是沒有下文了呢,只是與他一起用餐,多少會有些拘謹吧。
小荷将我引至一處別致的小院,擡起頭,一塊燙金的牌匾躍入眼簾,上書“靜芳軒”三個大字。入內,只聞得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沁人心脾。桌上已擺滿菜肴,有脆皮的黃金鴨子,黃澄澄的麻香雞,還有紅燒鯉魚等好幾個大菜,還有一個清湯,上面漂浮着幾點蔥花。
我咽下我不争氣的口水。尚大人還沒來,我只能等着。
小荷站在我身後,靜靜地候着。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尚大人終于來了。
他雙手抱拳跟我表達歉意:“九枝姑娘,臨時有事耽擱,莫怪莫怪。”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答話。我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怪您尚大人的。
“坐啊,坐。”尚大人示意我坐下,小荷馬上過來斟酒。
“新釀的桂花米酒,嘗嘗。”尚大人朝我舉起了酒杯。
我有些誠惶誠恐,只淺淺地嘗了一口。
我到底在害怕什麽呢,他不至于會要我的命,要我的命早就該嘎了,哪還等得到現在?
“九枝啊,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尚大哥啊。當年在望江村,咱們也是一起飲過酒的呀,記得那個時候,你給我飲的是杏花酒,可還記得?我們一起吃了山雞,還有,一開始你說要把我丢出去,後來不知為何良心發現——”
這話說得,我差點無地自容,也将我最後一點疑慮打消了,眼前這個人是尚大哥無疑,如果我再懷疑他的身份,我就是個傻子了。時隔三年,尚大哥容貌起了變化,身材也更魁梧了些,皮膚看上去黑了幾度,不過依舊俊朗。特別是他的眼睛,溫柔而堅定,閃着睿智的光芒。
“尚大人,”我終于放下了戒備,“民女記得的,只是剛開始不太肯定,又怕大人不肯認我——”
“哈哈,你當真是多慮了,我怎麽可能不認你,誰還沒個落難的時候?活着,就是萬幸,記得當時跟你說過的,我想要建立一個美麗新世界,還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你說要建立一個嶄新的,平均的社會,我當時根本不懂是什麽意思呢,只覺得離我好遠好遠,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種。”
“現在還是離我們好遠好遠呀,那只是夢想,”尚大哥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或者說是空想,我已經看不到多少希望。眼下,是走一步算一步了。來,九枝,你餓了吧,多吃點菜。”說完尚大哥往我碗裏夾了一塊大大的麻香雞塊。
好香!我也不故作矜持了,等我吃飽了我才有力氣提別的要求。
巫沖過來報告情況,附在耳邊簡短說了幾句,然後作勢離開。
“我的劍呢?”我叫住了巫沖。與尚大哥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還不允許我放肆一下麽。
巫沖看向尚榮,尚榮給他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巫沖将我的清影呈了上來歸還于我。
失而複得的滋味可真是太妙了。如果當鋪裏的金銀合金簪也能贖回來,那就更加完美了。
我能提要求嗎,這樣尚榮會不會覺得我很過份?
一盞茶的功夫,一盤算,我 竟然想了七八個主意,無一例外都是關于讓自己怎麽舒服的主意,概括起來就是“一夜暴富”的我應該要幹點什麽。
可是,真的不能提,提了可能死得有點早。都說伴君如伴虎,眼前這位,雖說不是君,但也算得上是個大人物了,只盼着能早點出去,我還得去找阿嶼。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飯畢,又有兩個婢女過來撤了酒席,換上了茶盞。
巫沖又過來彙報情況,看樣子有點焦急。尚榮附在他耳邊叮囑了幾句,巫沖随即匆忙離開了。
“尚大人公務繁忙,民女先行告退。”我再不走,多少有點不知趣了。
“別,別走,”尚榮着急了起來,“沒什麽緊要事,總喜歡事事來報。咱們這麽久沒見,陪你總是應該的。還有,別叫我尚大人,叫我尚大哥,或是尚榮,這就挺好。”
我呵呵地笑了起來,張了張嘴始終無法叫出口。
“別扭扭捏捏的啊,我印象中你不是這樣的。”
“那你印象中我是哪樣的?”
“豪爽,大氣,完全沒有小女子的嬌羞态。”
“這,女大十八變吧,尚——,大人。”
“唉,叫尚榮,來,多叫幾遍就适應了。”
“哈哈,真的呀,那我不客氣了哈,尚榮尚大哥。”
“嗳,這就對了嘛。”尚榮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笑了起來。
小荷在一旁聽得戰戰兢兢,連給我斟茶的手都在發抖,一個不小心,将茶湯灑了出去,茶水飛濺,噴到了我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說道:“無礙。”
我的手已經紅了,但這并不是燙傷。那是沐浴的時候抓的,因為起了疹子,奇癢,我就放肆地抓了幾下,沒想到越抓越癢,這會兒喝了點小酒,這疹子又開始發作起來了。
小荷瞧見我右手的異樣,吓得趕忙跪了下去。
尚大哥起身,坐到我的旁邊,又拿起我的手瞧了瞧,吩咐小荷道:“起身吧,以後仔細着點,去叫大夫來。哦,不,送姑娘回房間,叫個大夫來瞧瞧。”
“是。”小荷起身過來攙扶我。
我身子一偏,連連擺手,說道:“不用不用。”
“好懷念從前那個直來直去的九枝喲,”尚大哥說道,“不需要裝,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別跟我客氣,你看,我現在什麽都不缺,哦,不對,這府邸啊,缺一個女主人。”
我心下一驚,這尚榮,不是在暗示我什麽吧。像他這樣級別的人,想要個女人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麽。但是,現在時局未穩,像他這樣一個在刀尖上舔血的将軍,與他在一起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