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狩獵日 - 第 11 章

曼徹斯特的天氣日常糟糕,白天與黑夜沒什麽特別的區別。窗外灰蒙蒙一片,酒吧內唯有一點寡淡的日光照耀進來。

幾個酒鬼歪七扭八地倒在長椅上昏睡,長長的鼾聲給整個環境營造了一種微妙的寧靜氛圍。

瑠歌百無聊賴地望着窗外發呆,等到食物全部上齊的時候,賽德與艾肯匆匆趕來了。目光涉及到兩人恢複幹淨的臉龐與不再黏膩發絲,瑠歌總算覺得順眼了些。

見到滿桌擺放着的食物,艾肯高聲歡呼了一聲,随後毫不客氣地坐下,大快朵頤起來。

瑠歌見他吃得急切,提醒道,“吃得太快對身體不好,我不趕時間,你不用着急。如果你覺得不夠,想吃什麽直接加就好。”

另一側的賽德跟着坐下,他的臉龐在洗淨後有種不自然的蒼白,大約是常年營養不良又不争不搶導致。他不自然地拿起了餐刀,握着刀的手微微顫抖,眼中還帶着如夢初醒的神色,仿佛認為眼前的一切始終不太真實。

直到被艾肯拍了下腦門,他才猶疑地用餐刀切下了一片牛肉,放進了嘴裏。

見他慢慢放開自己,瑠歌啜了口手中的茶,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了很遠。

她想,那會兒沈雁月也是這樣帶她去吃飯——雖然是因為波伊爾親王的命令。沈雁月吃飯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着急,動作優雅,那雙好看的手骨節分明,不僅握兵器好看,握餐刀時也賞心悅目到不行。

他在吃飯時話很少,不過當說書先生講到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時,他會細心地為她講解一二。

她回憶着,嘴角微微翹起。那邊艾肯見她心情不錯,抹了把嘴道,“感謝您請我們吃飯,請問您有什麽吩咐?”

瑠歌笑意收起,“我想問這裏為什麽會這樣?我是指……那麽多的屍體堆積在一起?怎麽導致的?”

“哎喲,還不是肺結核和霍亂嘛,到處都是傳染病。”艾肯滿不在乎地說道,“最近得病的人可多了,倫敦那邊已經爆發過幾次霍亂了,聽說屍體多得坑都塞不下,全往泰晤士河裏扔,現在河裏到處飄着屍體。”

說到這裏,他似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道,“你知道麽?倫敦那些貴婦有時候打發時間,喜歡去泰晤士河上坐船游覽兩岸風光。那會兒泰晤士河裏那麽多屍體,氣味又大,貴婦們便跑到了鄉間游船。嘿,誰知道,在鄉間游船時她們的小木船經常會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後來,有人疑心是什麽東西被船勾住了,摸了把水才知道——那砰砰砰的聲音全是撞到的人頭發出的!多少人頭啊!人們的頭發與水生植物糾纏在一起,根本分不清。那些泡得發脹的人頭有女有男有小孩,一個個跟怪物似的,你猜猜那些貴婦的臉色?”

瑠歌沉默了一下:“帝國到處都這樣嗎?”

“鄉村地區我不知道,但聽說巴黎也一樣,到處都是死人。指不定全西陸都這樣呢。”艾肯說着,自娛自樂道,“以前黑死病,現在肺結核和霍亂,這塊土地沒點傳染病就不正常,習慣了就好。”

“剛剛那地方,你說隔壁兩條街就有那種事……你們都住在那個屍坑附近嗎?”

艾肯噗嗤一聲笑了,他笑得很瘋狂,手掌不停地拍打桌子,“賽德,你聽見沒有?她們這些貴族,居然都不知道‘這種’地方呢!”

“你看,我們這樣勞苦勞命地活着,好處全被他們拿去了。他們呢?連這種地方都不知道!多可笑,哈哈……”

見兩人口氣不對,瑠歌解釋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從俄國過來的。”

“哦,俄國的貴族啊。”艾肯喝了口啤酒,雙手枕在腦後,“俄國的人來我們這裏湊什麽熱鬧?瞎管閑事?”

“先生,”瑠歌平靜道,“是不是我對你太客氣了,你看我年紀小,身邊又沒侍衛,所以覺得自己可以口無遮攔?”

艾肯翹起的椅腳“啪”的一聲回到原地,他老老實實地将手放下來,谄笑道,“男人嘛,酒足飯飽之後一時得意忘形,對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我們這種貧民窟層次的計較了。”

瑠歌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老油條,她張了張口,換了個切入口,“你剛才說他妹妹?請問他妹妹怎麽了?”

提到“妹妹”一詞,賽德低下了頭,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擺。

“很簡單,”艾肯托腮凝望着瑠歌道,“你看到外面那些煙囪了嗎?”

艾肯年紀不大,一副二十六七歲的模樣。在他把自己洗幹淨露出長得俊美得略為邪氣的臉龐後,托腮的動作竟然顯得有些俏皮。

“嗯,我看到了。”方才過來的路上,瑠歌已經看到了好幾個巨大的煙囪。那些大煙囪不斷排出滾滾黑煙,簡直遮天蔽日,像是無邊無際的黑色浪潮,完全吞噬了天空。

“工業革命,新時代啊,”一直沉默不語的青年譏諷地笑了,突然陰陽怪氣道,“雖然不是兵刃見血,不過歷史上哪個改革不是血淋淋的呢?既然是新時代,總需要用人的血肉去填充的。”

“不好意思,他小時候讀過一點破書,偶爾會矯情一下。”艾肯從善如流地接過話尾,拍了拍賽德的脊背,随後十指交叉撐在桌面道,“您不如猜猜看,我們已經多久沒有見過正常的天空了?”

“除了進入鄉間還能夠看到些綠色,我這二十六年來,感覺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灰蒙蒙的。”艾肯的眼神突然放空,仿佛眺望到了很遠的地方,“說來您不要見笑,我第一次到鄉間的時候十分震驚,原來組成世界的,不僅是外面那樣的灰色。”

“我們這種活在底層的人,就算一天到晚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拿不到幾個錢。”

“所以?”

“所以咯,你知道女人都怎麽賺錢嗎?”艾肯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一秒打破方才苦情戲上手的狀态,“當然啊……是用下面賺錢了。”

“賽德!我們的正直好青年!”艾肯說着又狠狠拍了拍賽德的脊背,“他不願意他妹妹也那樣,他妹妹還小,沒力氣工作,他一個人要喂兩個人當然不可能。”

“他妹妹那麽小一只,我們要工作,當然不可能全天看着她。後來她也得了肺結核,很快就死了。”

瑠歌用勺子挖了一口蛋糕,糕體粗糙且甜膩,她吃了一口便齁得慌。她放下勺子,認真地對着賽德道,“我很抱歉。”

“他妹妹長得很不錯,之前有喜歡孩子的神父想要買她,賽德拒絕了。”艾肯眯眼道,“其實被買下,或許到現在還能活着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閉嘴!”賽德霍然起身,原本會溫聲勸人的青年此時此刻滿臉的陰鸷,他的雙拳緊握,拳頭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到艾肯的臉上。

“你有本事就打下來啊,”艾肯滿不在乎,“反正我說的是實話,要我說,給一個人搞,總比像我們附近幾條街的姑娘那樣給一群人搞要好啊。”

“你——!”賽德眼底泛出血色,他憤怒地出拳,最後像是怕波及到瑠歌一般,緩緩收了回去。

他頹然地跌回了木頭凳子上。

酒館內一陣詭異的沉默,老板娘非常有眼力見的躲到了後廚,将空間留給三人。

“算了,我們說點別的吧。”艾肯興致寥寥,“剛才那個墓坑,你也看到了,白天基本上只有我和他在工作。但是到了晚上,那裏會有很奇怪的東西出現。”

“奇怪的東西是指什麽?”

“我沒有親眼見到過,但是據說,那個坑晚上會出現啃噬屍體的怪物,親眼見到的人都死了。”

“既然親眼見到的都死了,你是怎麽知道消息的?”瑠歌奇道。

“我經常在那裏搬運屍體,偶爾,昨天新疊上來的屍體第二天會有殘缺。”艾肯不慌不忙,深棕色的眼眸閃爍着狡黠的光,“您知道的嘛,我們是平民,人生活到現在二十幾年都住在這兒,沒挪過窩,別說幾條街,附近十幾條街的人都認識。那個坑裏經常會出現‘熟面孔’的屍體,表情格外驚恐,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哦?”瑠歌學他托腮的動作,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道,“您對屍體的觀察可真細致。”

“艾肯!”賽德在桌下踹了對方一腳,示意他不要說下去。可惜艾肯始終面帶笑容,全當不知道賽德的暗示。

“沒有辦法,”青年輕佻地勾了勾唇角,“您要是十年如一日的搬運屍體,您也能在屍體上看出一朵花來。”

瑠歌低低地笑了。

她刻意将笑聲壓得很低,然而少女容貌姣好,眼神清澈流轉。她像是林間稚嫩的小鹿,一笑之下仿佛能看見澗澗溪流。

“你說話可真風趣。”

艾肯神秘莫測地搖了搖手指,“只要我想讨好,沒有我讨好不了的人。”

神秘的事物點到為止,瑠歌也沒有再問。三人之後随意聊了聊其他關于帝國的消息,在瑠歌費力地吞下最後一口蛋糕後,這頓飯終于結束了。她結了賬,向艾肯詢問附近不錯的落腳處。

“你……你完全可以去住那些高檔的旅店,”情緒低落的賽德遲疑道,“這附近的落腳處都很簡陋,你會不習慣的。”

“沒關系,”瑠歌搖頭,“這附近方便,就這附近吧。”

艾肯盡力挑了一家環境較為舒适的簡陋旅店,将瑠歌送進去後,他挑眉笑道,“這條街上有很多小乞丐,如果你想聯絡我的話,随便給他們點什麽就好。”

“好,”瑠歌點頭,又掏出了一把先令放在他的手上,“謝謝你。”

……

在瑠歌原本的打算中,是準備今夜去屍坑一探究竟的。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堂堂吸血鬼……竟然也會吃壞了肚子。

旅館雖然勉強能夠住人,但整體粗糙不堪,隔音效果也差得驚人。隔壁房間的住客有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她能聽得一清二楚。

回想起下午那個蛋糕甜膩粗糙的口感,她不禁蜷縮在床上抱緊了小腹。

從沒聽說過吸血鬼也會鬧肚子。瑠歌心道:大概是獵人會得人類的毛病,因為她是混血,或許繼承了這一部分的壞處。

不過當時在酒館裏,艾肯居然能對着那樣一團炖成糊糊的不知名物體大快朵頤,實在讓她有些詫異。

帝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太低了。

小腹內部仍在翻江倒海,瑠歌模糊地想:其實吸個血就能解決現狀,可是沈雁月他不在……

瑠歌一痛,便痛了整整兩日。

腹痛倒是小事,因為腹痛引起的吸血欲望才是最難熬的。那種焦灼的口渴感,令她像是沙漠中即将枯萎的植物,幹涸到極致仍然無法排解。

叮鈴——

夜風輕輕帶起了白色的窗簾。

粗粝的貝殼與廢棄的玻璃片制作的簡易風鈴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黑暗中,似乎有誰站在瑠歌的床邊,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窗簾影影綽綽地動着,伴随着夢幻般的風鈴聲響,一只纖長的手撫摸上她的額頭,遮住了她顫動的眼睫。

一滴滴冰涼的液體落下,妖嬈的鮮紅色沾上她嬌嫩的唇,瑠歌整個人痙攣了一下,随後伸出舌頭緩緩舔舐起唇邊的血液。

是……誰?

叮鈴——

風鈴打斷了她模糊的思維,那一點似乎并不夠,她的身體想要坐起,卻被那只微涼的手掌不分由說地按下。

來人一只手按住她,另一只手憑空操控着刀,将手腕的傷口割得更深,兀自停留在她的唇邊。

瑠歌嗚咽了一聲,顫抖地舔舐了一口充滿血液香氣的手腕,随後害怕似的小口吮吸起來。

“乖,”來人再次嘆息了一聲,仿佛心中蘊藏着無限的哀傷,“慢慢喝,不急。”

瑠歌抖了抖耳朵,如同表示聽懂了。

來人遮住她雙眸的掌心也跟着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張了張口,似乎有許多東西想要傾訴出口,卻又顧忌着什麽似的沒有說話。待瑠歌進食完畢後,他施加了一個幻術,好讓她沉沉睡去。

平複了焦躁的吸血欲望後,少女的表情也重新歸于寧靜。來人緩緩撫摸着她的頭發,最終彎下腰,輕輕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睡吧,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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