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 第 1 章 花滿樓

第1章 第一章花滿樓

望江村是龍池河的饋贈。

每年夏季漲水的時候,滔天的龍池河水越過沙灘,放肆地親吻着望江村的大片土地。大量的泥沙裹挾着動植物的屍體,慢慢地侵蝕,沉澱,最終變成了肥沃的土壤,滋養着龍池河東岸花草樹木的生長。

于是,就有了人煙,有了望江村。

秋天的時候,望江村的稻花香彌漫在空氣中。

稻花香氣是原始的,濃烈的,誘人的。

此刻,我站在河堤上,貪婪地吮吸着空氣中的稻花香氣。

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裏,甚至願意把他鄉當作故鄉。

我是九枝。

踏月山莊座落在望江村的北邊。

那是我的家。

再往北走,就是密密叢叢的森林了。

天黑的時候,我回到了踏月山莊。

小蠻在山門處焦急地等待着我。

“凡事不要慌,又不是第一次。”我對她眨眨眼睛,給她看手裏把玩着的一只母蝗蟲。其實我也不能确定是公是母,就覺得與我比較有眼緣,應該就是母的吧。

“看把你嚣張得,能不能小聲點。”小蠻伸出食指貼在自己的櫻桃小嘴上,示意我不要聲張。

這姑娘,是越來越水靈了。如果不是身份上的差別,就她這容顏,這身段,當小姐完全不在話下。

“我去河堤上看風景啦,這裏悶,沒有一絲風。”我漫不經心地說道,全然不知噩運已經悄悄降臨。

“小姐,你這是第幾次去河堤了,上次老爺可說過,不許你再踏足龍池河堤。”小蠻将嘴撅得老高,一看就很不開心的樣子。

但是,她能拿我怎麽樣。在踏月山莊這裏,我算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人物了。

“知道啦,如有再犯,絕不輕饒!”我學着爹爹的口吻,大步流星進入山莊。

卻不料剛走幾步,就被阿嶼攔下了。

阿嶼是踏月山莊的護院。踏月山莊一共有四個護院,個個身手敏捷,有的舞槍,有的弄棒,最為厲害的就是阿嶼,他是耍刀的,腰間別着一把短刀,身輕如燕,飛檐走壁完全不在話下。

四個護衛,我最喜歡的就是阿嶼。

其實,我還不知道什麽是喜歡。

或者,只是覺得阿嶼親切一些吧。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我只能放棄抵抗,乖乖跟着阿嶼來到了爹爹跟前。

爹爹吳道從,做買賣的。究竟是何種買賣,我并不知情。只知道爹爹每年很長時間都在外奔波,逢年過節會回來住上半個月的樣子。這次與往常不同,爹爹回來,是為了給我準備及笄之禮,所以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

阿嶼退了出去,獨留我一個人面對吳老爺子。

吳老爺子面色鐵青,正襟危坐。

風從虛掩的窗戶裏穿進來,在屋內盤旋了幾個來回,最後掀起大廳兩側灰黑的簾幔,像一條毒蛇一樣瘋狂舞動。

瞬間空氣中有了一絲詭異的味道。

“爹……”

“跪下!”吳老爺一聲低吼,吓得我不敢動彈。

壓力從四周彌漫開來,我感到膝蓋一陣發軟,緊接着“撲通”一聲,瞬間就矮了一大截。

我只能仰視爹爹。

我知道,無形中他的威嚴又增添了幾分。

可是,這是哪裏來的力量?難道是爹爹在控制我?以前沒見過他有這麽厲害的招數。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氣場吧。

壓迫感再次從四面八方撲向我。

“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誤嗎?”爹爹冷冷的聲音傳來,一點也不慈祥。

“我知道,我不該去河堤上玩,上次爹爹告誡過我。”

“知道你還屢教不改!你還去了哪兒?說!”

“這次就去了龍池河堤。”我如實回答。

“這次?意思是以前去了別的地方?”

“沒走遠,就去了東街,花……花滿樓。”

“你竟然去了花滿樓!”吳老爺提高了音量,大聲喊道,“來人,杖責二十,讓你長點記性。”

“爹爹,九枝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杖責二十,這是要了女兒的命啊,爹爹……”

“來人!都要造反了不成!”爹爹這次是動了真格的了,完全不理會我的求饒。

阿嶼進來了,剛想開口替我求情,卻不料爹爹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木杖,狠狠地朝我抽了過來。

我的後背受到了猛烈的撞擊,身子完全趴到了地板上。

秋天了,青石板上涼涼的。

地板開裂了,那是陳年的裂痕。

我感覺我的後背也開裂了。

但是,我還有我的倔強。

我擡起頭,用手肘撐着地板,掙紮着想爬起來。卻不料又一悶棍擊将下來。一下,又一下,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肩上,後背上,腿上。

我的頭發絲都在顫抖。

數到十的時候,我完全放棄了抵抗。整個身子跟着癟了下去,完完全全貼合着地板。

我可以找個地縫鑽進去麽。

這次,吳老爺子是下了狠手。

我已經不想要那個及笄之禮了。面前的爹爹,完全不像是自己的爹爹。

正思忖間,看到娘親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見鬼了,為什麽“杖下留人”的場景沒有在我身上出現。

娘親住在偏院,深居簡出,平時很少理會山莊的事情。我知道,是小蠻去給夫人通風報信的。

可是,來與不來,有什麽關系呢,我只能在這裏匍匐着呻吟。

二十下,一次也不落,全部抽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敢看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她已經血肉模糊。

爹爹是瘋了嗎?

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

我看到阿娘給老爺子跪下了。

她是為了我。

空氣中有了血腥味。我費力地舔了舔嘴唇,鹹鹹的。

阿娘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吳道從,你是得了什麽失心瘋,自己的孩子,竟然下得了如此狠手。”

我知道,這是阿娘第一次直呼爹爹的姓名。如果不是極度憂憤,她不會讓自己失了儀态。

“英奴,她去了花滿樓。”爹爹長嘆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英奴是娘親的閨名,平日裏爹爹就這樣稱呼她。

“花滿樓?她為何會去了那裏?”娘親慌了神,滿臉詫異,“這完全不是她應該去的地方。”

“說什麽都晚了,還是想想該怎麽辦吧。”

吳老爺子挽着夫人的手離開,将我丢在大廳裏。

他們倆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臨走時吳老爺子吩咐了一句:“給小姐上藥。”

這算是良心發現嗎。

小蠻哭哭啼啼地跑了進來,心疼地左瞧瞧右看看,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滿身血污的我可憐巴巴地俯卧在地上,我好想暈過去啊。暈過去了,就不會感覺到痛了。

可是沒有,我的意識很清醒,這樣更加深了我的痛感。

小蠻根本不知道從哪裏着手,好像一碰到我,我就會散架了似的。

阿嶼弄來一個擔架,兩人小心翼翼地将我弄到了上面,擡我回住處。

踏月山莊由大大小小的八個院子組成,我擁有一個獨立的小院——暖香閣,粉牆黛瓦,環境清幽,兩層,在一衆院子裏顯得非常雅致,也可見吳老爺子對我這個閨女的重視。

可是,今天,這個受待見的閨女差點被打殘了。

實在有些慘不忍睹,尤其是腿,應該是折了。

惹事的也是這兩條腿,誰叫我亂跑的。

阿嶼說:“我去叫醫師。”

老彭是踏月山莊的醫師,偶爾會去望江村東街上擺攤設點,掙幾個銅板。據說醫術十分高超,還擁有祖傳秘方,最擅長治療各種疑難雜症。在他看來,跌打損傷這些完全是小兒科。

此刻我奄奄一息,俯卧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真是倒了血黴了。第一次被打成這樣,下手的還是自己的爹爹。

其實爹爹啊,這種杖責,你只需那麽三五下,我也是能長記性的,并且保證永生難忘。

小蠻給我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然後又拿塊濕毛巾給我擦臉,擦脖子,擦後背。

小蠻耷拉着臉,一雙杏眼裏噙着淚花。這個丫頭,除了會勤勤懇懇地幹活照顧我,內心裏對我是有幾分真情的。也就是說,她在勞作中注入了很深的感情。以後我要是出嫁,我就帶上她,讓她當陪嫁丫頭,咱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一同享受榮華富貴。

“小姐,疼嗎?”

“廢話,拿個鏡子來照照。”

“別吧,小姐,醫師快來了,阿嶼哥去叫了。”

“哎喲,你輕點,輕點,”我眉頭皺在了一處,緊張地說道,“我會不會死掉啊?”

“小姐,你可別說這種喪氣話,你命大着呢,小時候掉進龍池河裏都沒死成,自己爬上岸的記得嗎?”

“記得記得,你都念叨過好幾回了,可是不久就被娘親知道了啊,狀告爹爹,還為此修改了家規,禁止去河邊。唉,這家規越來越多,是越來越 難抄了。”

“小姐,老爺是為了你安全考慮啊。”

“可是,整天在這踏月山莊,好郁悶啊,有種被囚禁的感覺。”

我早就厭倦了踏月山莊循規蹈矩的生活,這兩年來,總是想方設法往外邊跑。

大概是叛逆期到了,不然沒法解釋一個姑娘為什麽會那麽貪玩。

一有機會,我将望江村前前後後都玩了個遍,東街西巷,茶攤酒肆,哪兒熱鬧往哪兒湊,在那些眉飛色舞的人群裏,我漸漸知道了人世間是什麽樣子。那裏有煙火氣,有吵鬧,也有溫情。這些在踏月山莊是很難感受得到的。踏月山莊的一切都非常模式化,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除了木讷就是僵硬,就連最為親近的阿娘,也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總之,我已經受夠了。

我還想去更遠的地方。比如說,龍池河的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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