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 第 2 章 西岸
第2章 第二章西岸
西岸是個神秘的地方,住在望江村的人,還沒有人涉足過,聽說那裏有吃人的怪獸,專吃小孩的那種。
我很想去。想看看怪獸長什麽樣子。已到了及笄之年,可我對望江村以外的世界還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關于小時候的事情,我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就連那些挨罵的經歷,大部分都是從小蠻嘴裏聽到的。
為此,阿嶼還嘲笑過我,說我記憶力低于常人,智商堪憂。
好氣好氣啊,我半個月沒有跟他說話。在我這裏,半個月不說話,是對于朋友最高規格的懲罰了。阿嶼雖然是踏月山莊的護衛,可是在我這裏,我是把他當朋友的。
聽老彭說,我們家原來不在這裏,屬外來戶。
有娘親的地方就是家,我才不關心我從哪兒來呢。
我只關心我會去哪兒。
目前,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岸,龍池河西岸。
隔江相望,那裏山嶺逶迤,層巒疊嶂,特別是秋天,下着綿綿細雨的時候,大量的雲層籠罩着山峰,宛如缥缈仙境。
聽茶肆的人說,那座山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雲山。
“小姐,小姐,彭老問你話呢。”小蠻輕輕地碰了下我的胳膊肘,我瞬間回到了血淋淋的現實。沒有龍池河水浪打浪,也沒有雲霧缭繞的仙境。
“啊?哦,什麽?彭叔,我不是要死了吧。”
“看你,說話都開始颠三倒四的了,不作死就不會死咧。”老彭把過脈,仔細查看了傷勢,然後拿出紙筆開始寫方子。
“老彭,你可瞧仔細了,這腿折沒折?”我費力地挪了一下小腿,請求老彭再仔細看看。
“檢查過了,沒有骨折,只是這皮外傷也有些嚴重,這段時間不要碰生水。”
“好好。”小蠻在一旁眼淚汪汪地答道。
“別哭啦,小蠻,怪吵的。”我牙齒咬得“咯咯”地響,疼痛蔓延至全身。
那是切膚之痛啊。
“誰人如此狠毒?”老彭嘆了一口氣,“這麽小一孩子,也下得去手,造孽啊。”
“彭叔,你說我是爹爹的親生女兒嗎?”
“怎麽這麽問,我看着你出生的呢。你今年十六了吧,我可記得清楚。”
“人家還沒過十五呢,彭叔,你記性不行哦。”
“過了十五就十六啦,”老彭說,“記得你出生在秋天,院子裏那棵銀杏樹,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金黃金黃的,鋪在草地上,像金子一樣黃燦燦的耀眼得很哩。聽到你們母女平安,老爺子可高興呢。”
“不能吧,你見過親爹這麽打女兒的嗎,往死裏打,恨不得搞死搞殘的那種。”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爹爹為何會生那麽大的氣。
“原來是老爺子動的手啊,肯定是你又調皮了呗。”老彭收拾起他的藥箱,起身告辭。
“別走啊,你給評評理,彭叔!在踏月山莊,你可是元老級別的人物了,我相信你。”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理啊,我可評不來。”
真是投訴無門。
我腦海裏浮現爹爹那不茍言笑的臉。
這些年來,雖然有過各種雞飛狗跳,但爹爹也能謹遵“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維系着那點親情。記得十二歲那年,我爬上屋頂去捉麻雀,一腳踩空從上面摔了下來,折了一只胳膊,爹爹也沒有動用家法。
爹爹只是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還罰我抄了一百遍家規。
那時,我記得家規上有寫“禁止去龍池河邊”的,還有“禁止去煙花之地”。
花滿樓就是望江村最大最熱鬧的煙花之地。一年四季,迎來送往,莺莺燕燕,許多故事在這裏發生,發酵,也有許多故事在這裏終止,湮滅。
花滿樓的歷史并不悠久,三年前,一個神秘人物在龍池河的東岸圈了三百畝地,蓋起了亭臺別院,然後就開始開門迎客了。
聽說後院還養了一群兔子。
生意做得是風生水起,短短一年時間,名聲幾乎遍布整個江南。許多人慕名而來,只為在花滿樓聽姑娘彈奏一首曲子。
花滿樓裏有個姑娘,叫花落霞,天生麗質,肌膚吹彈可破,身材凹凸有致,特別是那雙大眼睛,秋波流轉處,最是能攝人心魄。傳言說她經常身着一襲大紅的紗裙,站在花滿樓的瞭望亭上,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簇火焰,熊熊燃燒着,能把夜空照亮。
花落霞就是花滿樓的活體招牌,是吸引力,是人們争先恐後紮堆前往的源泉。
其實見過花落霞真面目的人很少,在她為數不多的幾次演出中,總是戴着面紗。所以,很少有人描述花落霞的容顏,去過花滿樓的人,都在說她身姿如何妖嬈。那種浸潤于骨髓裏的風情,讓人無法自拔。隔着簾幔,隔着人群,也能感覺到她強烈的妩媚氣息,讓人欲罷不能欣喜若狂。這種氣息朝你湧來,彌漫在你的周圍,慢慢地纏上你的脖子,你的腰身,讓你窒息,讓你癫狂,久久無法消彌。
聽茶肆的人講,女人的媚分為淺媚,常媚,無上媚,像花落霞這樣的,真稱得上是無上媚了。
也有傳言說這是追魂術的變種,沒個五十年的功力根本使不出來。花落霞如此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八年華,傳言自然不攻自破。
也有人說,花落霞并沒有如此熱烈,更像是春天裏的一陣風,輕輕拂過你的臉,溫柔,溫暖,最能撫慰離人的心。那些長年游歷在外的浪子,最是需要這種該死的溫柔。
傳得最為邪乎的時候,說花落霞根本不是凡人,而是百花宮中的一位仙子。至于為了什麽流落到了望江村,那就無人知曉了。
沒有人去追究傳言的真假。大多數人,只是渴望能一睹芳容,一親芳澤。
我是去看花落霞的。我就是好奇。我不相信一個女人能美得這樣為所欲為。所以那次我假扮成男人,混進花滿樓去喝了幾杯花酒,可惜的是連花落霞的背影也沒有見到。
好生失望。一打聽,才知道我所在的大廳是見不到花落霞本尊的。樓上才是別有洞天,進出的人非富即貴,據說二樓的入場券已經漲到了二十兩白銀,只贈送花生米辣白菜鱿魚絲炸春餅幾樣零星小食,外加一壺雲霧綠茶。
如果再想來一盤洞庭湖紅燒鯉魚,或是叫上春花陪聊秋月陪酒,都得另行收費。
我差點驚掉了下巴。雖然踏月山莊也算得上是體面的人家,吳老爺給的零花錢也不少,但是,二十兩的話,不是小數目,我不會用來折騰的。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等下次。
哦,不,再也不來了,這也不是咱該來的地方。
我想着,這事就這樣過去了,雖然違反了家規,可是也是最後一次。天知地知,可是,想不到今天,卻說漏了嘴。
我越想越不對勁,今天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為什麽膝蓋會不受自己的控制,還有,嘴巴也不受自己的控制。關于花滿樓的事,我本來想爛在肚子裏的,最好能帶到棺材裏去。
真的,我連小蠻都沒有說過。不管去了哪裏,答案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去了河邊。
我為什麽會和盤托出這一切呢?這不像是我的風格。
是有什麽人在暗處推波助瀾?為的就是看我笑話?
有可能,有時候我大小姐脾氣一上來,就有些不管不顧的,得罪了什麽人也說不定。上次去花滿樓的時候,就聽人說有一種香粉,只要吸入一點點,就可以讓人犯迷糊,神不知鬼不覺的。
會是爹爹嗎?他什麽時候下的手?看他離開的時候,完全沒有一點憐惜的樣子,最後丢下一句“給小姐上藥”,也完全沒有感情,冷冰冰的。
再次确認,這已經不是自己的爹爹了。
娘親隔山差五地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淚眼婆娑。
“枝枝啊,你的及笄之禮只能取消了。”娘親說着,輕輕地拿起我的手,撩起袖子查看我的傷勢。
“哦,我知道。”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爹爹棍子落在身上的那一刻,我就沒任何盼頭了。
就 算他給我一座金山當禮物,也彌補不了我內心受到的一萬點傷害。
“你知道?這也是臨時決定的,”阿娘從懷裏取出一支簪子,插在我的頭上,“雖然儀式取消了,可是禮物還是得送給你,這個簪子你可要好好戴着,這是娘親最為珍視的東西。”
“嗯嗯,謝謝娘親。娘親,為什麽花滿樓不能去呀?為什麽河堤是禁區呀?我看那裏沒什麽異樣,只是秋風蕭瑟,比這裏涼快一些而已。”
“枝枝,別問這麽多,你只要記住,以後別去那些地方就好了。”
“可是這個踏月山莊好無聊啊,除了小蠻,也沒有人跟我玩。”
“哎,姑娘家的,少抛頭露面,記住了啊。”
娘親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苦苦思索這些問題。
想得我頭好疼,最後也沒有想明白。
姑娘家出個門就得打折了腿?這地方不能待了,特別是那個吳老爺,自從杖責我後就沒有露過面,更別提噓寒問暖了。
這一定不是自己的親爹,沒有親爹會是這個樣子的。
休養了大半個月,我覺得傷好得差不多了,我蹦噠了幾下,耍了幾套自創的醉拳,确認自己能跑能跳之後,我決定逃走。
我要離開這裏一段時間,散散心。
去哪裏,還沒有想到。帶上足夠的盤纏,走吧,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把小蠻也帶走吧,如果她願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