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22 章 ☆、機緣
寒冬漸度,屋頂一片霜白,院中兩個人影相對。
漱完口之後,法鏽慢慢揩幹淨嘴角,表情上看不出喜怒,比她更不動聲色的是玄吟霧,從旁邊覆滿凍雪的石桌上抽出個東西來,一抖,上頭雪碴子紛紛墜落,露出下面一把戒尺:“手伸出來。”
原來是秋後算賬,法鏽瞅了一眼那把凍得梆硬的戒尺,很順從地攤開手心,指縫間還殘留許些雪粒融化的水漬,日頭一照,明晃晃的,像沾了銀粉。玄吟霧一晃神,戒尺還沒擡起來,這只手就只剩了個殘影,一眨眼的時間,法鏽已經出現在他身後,輕聲說:“打我呀。”
然後她就跑了。
木犀真人将玄吟霧送到撫琴山之後,也不急着回去原先的南師城,就在旁邊的一個分號錢莊中落了腳。此刻聽聞法鏽已經到了,忙不疊向那座宅子趕去,走到一半,正巧撞上了出來的正主兒,作揖道:“鏽主……”
法鏽腳下不停從他身旁經過,一招手,示意他邊走邊說,木犀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繼續道:“十六個元嬰已經給本堂提前送去了,那邊沒說什麽,只問鏽主何時抵達。”
無論遇到什麽事,六合堂對飼祖向來不追究,永遠是高高擡起輕輕放下,法鏽習以為常,只問:“四大仙宗的人什麽時候到?”
“快了,至多戌時。”
法鏽說:“是快了,那你去後頭攔一下我師父,告訴他我晚上不回去了。”
木犀腳下一滞,差點連腿帶身都滑了個狗啃泥,好不容易收攏一身老骨頭,神情也有點難做。他知道這個小祖宗一意孤行,這對別人來講就算了,後頭那個在名分上也算了個師父,念及那妖修當時端着馄鈍恨不得砸了的表情,這次再傳個話,那狐貍非得把宅子拆了不可。
想了想,木犀還是不想趟這渾水:“您這十天半個月沒個信兒,剛回來就夜不歸宿……”
法鏽忽地住了步子,木犀以為她聽進去了,剛松口氣,神情突然一變,一步上前甩出一件傘狀法寶,撐起一道屏障,同時天上數道白光劈落,飛濺的土石噼裏啪啦地被屏障彈開,轟隆隆如同山崩,半柱香的功夫後才逐漸稀疏,不遠處玄吟霧一身深衣,神色陰晴不定,烏發衣袍翻飛,手掌間攥着一把戒尺,捏得極緊,猶見指印。
木犀身為化神期人修,應付并不吃力,等風煙散去,他揮袖收回法寶,依禮節向玄吟霧颔首:“倥相真人。”
玄吟霧腹中似火,心頭卻一陣腥冷,他用力握着戒尺,試圖将漲在胸口裏的怒氣壓下去。他也不是真想打那孽徒,她慣常會講好聽話,給個解釋,嬉嬉笑笑也就過去了,跑了也沒什麽,拆月共邱他們打徒弟的時候,也有頑劣的見勢不妙掉頭就逃,躲躲藏藏,等到捉回來的時候也就和睦如初了。
但這個孽障,頭一扭腳一邁,竟是不打算回去了,又是連招呼都不打,直接宿在外頭。
反了她了!
化形期妖修的威壓籠罩了整片山頭,勁風駭人,木犀無意針鋒相對,只因為法鏽毫無動作,才為她格擋出方寸之地。瞧見對面那狐貍神情陰測測,偏又咬死了牙,将那一面摁了下去,他低聲道:“先前以為是個性子溫吞的,不想倒是有些戳手。”
法鏽沒多少意外:“畢竟位列封煞榜。”
兩人的低語終是讓玄吟霧壓制不住那股混雜着酸苦的火氣,冷淡問:“你晚上要宿到哪裏去?他麽?”
被指到的木犀一愣,望了望法鏽,往後退了三步,老臉上全寫着事不關己。
“師父。”法鏽終于開口,“你是恨我不聲不響,還是怕我一走了之?”不等回話,又道,“若是前一個,我每次都托人給你帶了信,另加妥帖安置,我也有事,你總不能将我拴褲腰帶上;後一個你怕也沒用,我想走很容易,你找不到的。”
一席話像是生冷的涼水,澆熄了玄吟霧的火,霜打了心尖那一絲餘熱,這一刻他無比清楚地認識到“心如磐石”是個什麽意思,遷荷峰上,她可以像個不思進取的修士那樣安逸懶散,打趣鬥嘴,但是一踏出那方天地,走入世間,她甚至懶得多費口舌,笑意猶在,卻了無情分。
她走不進萬丈紅塵,就算水花潑濺到身上,也是如珠如玉滑落,不濕衣角,袖手站在岸邊,冷眼旁觀他人紛紛落水,俯視那渲染了一池的痛苦和焦躁。
可他還能抽身而退麽?
無路可退。
她若有意将回歸玉墟宗的條件換他一個兩清,能應允麽?
休想。
她身後的秘辛再多再深都沒關系,他現在還不用知道那麽多,她就在身邊,何必舍近求遠。
“你過來。”玄吟霧收了化形期的威壓,很平靜對法鏽說,“這麽長時間,我一直沒盡到師父的責任,心有內疚,今日天氣不錯,跟為師練練手。”
師命不可違,法鏽應了,然後與玄吟霧真刀實槍地打了一場。
開始激烈到木犀真人都要避風頭,越到後來越敷衍,看得出來是法鏽收了勢,反攻為守,最後挑了個準機近了玄吟霧的身,整個人靠在他背上,有些倦道:“還打麽?”
玄吟霧沒有答話。
如若不是真正交手,玄吟霧不會相信一個金丹期人修的戰力能如此之強。對于她,切磋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尤其是抱着打探的目的,因為不用身外之物,無規無律;而道法天然,已被她用得鬼神莫測、防不勝防。
這場鬥法是自掘墳墓,憑借法鏽後來滴水不漏的防守,玄吟霧明白她已經大致看透了他功法的疏忽之處,如果還打下去,她完全可以見招拆招,在靈力不耗光之前全身而退。
背上一輕,法鏽從空中躍落地面,身披的白底紅紋袍在風中獵獵,仰頭看向玄吟霧:“戌時快至,會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師父跟我去麽?”
能讓法鏽說出“有頭有臉”這四字,想必不同凡響,但令玄吟霧詫異的不是這個,他聽出法鏽問他還打不打的口氣染有倦怠,已做好她頭也不回離開的打算,卻不想得到這樣一句話,心中那微弱掙紮的一點火星像是被潑了油,澆出一絲受寵若驚。
法鏽向旁邊一揮手,木犀颔首退下,玄吟霧默默伫立在她面前,容色暗淡,半晌突然說:“半年前你留居遷荷峰,我曾認為你只是一時興起,不出幾月必将遠走,我猜對了麽?”
“哪有的事,我這不還把你帶來了麽。”法鏽沿着下山的路子走,經過他身邊發現他沒動,拉了他一把,“我這個人惹事多,四面八方都盯着的。”
法鏽走得很快,而且不看路,原本玄吟霧是被拉着走,結果反倒要扶着她,忍不住斥道:“你注意點腳下!那麽急做什麽。”
“雖說本堂離這不遠,但是要走過去,還是要快點的。”
玄吟霧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去本堂?”
法鏽說:“不算什麽大事,大家見個面,聊聊天,開誠布公一下事情。本想我一個人去就好,師父要跟上來也可以。”
玄吟霧懵了:“等會,這個不要提前準備一下麽?假若……”
“我準備了十天。”法鏽斷言道,“夠了。”
頭次走近傳言中豐碑一般的六合堂本堂,玄吟霧心緒難言。
高聳的黑色柱子交織矗立,除了前行的窄石板外,其餘全是深不見底的潭水,籠罩本堂的那片天全部被下了禁空咒。十八道莊嚴柱門,全部被安上了不同禁制,一路走下來,戰力恐怕要被削弱十之五六。
走過最後一道柱門,迎面而來的是一望無際的巨大石盤,腳下的路全部被刻上了深淺不一的紋路,流淌着綿綿不絕的泉水,冒着森森陰氣。
“這就是本堂?”玄吟霧掃視一周,這裏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不算,這只是個陣。”
法鏽顯然是熟門熟路,卻并不向前,反而回身望向天邊。
此刻日已西斜,遠方天幕處突然響起數聲清啼,擡眼望去,須臾間幾只空山鶴急速飛馳而來,長長的馭繩隐沒在後方雲霧中,随着那團雲的靠攏,一種翻江倒海的威勢臨近,玄吟霧身為妖修,對這種氣息極其熟悉:“鲲鵬!”
剎那,一抹赤金震散了雲霧,雙翼展開至目不能及之處,鋪天蓋地,斜晖被覆蓋,只見上空翅羽嚴麗,它目不斜視翺翔而過,足上拴着熔金鏈子,拖着後方數十座閣樓模樣的車架。一眨眼功夫,已經掠過撫琴山上方,往着六合堂方位而來。
玄吟霧怔住了,扭頭看向法鏽,似乎在确認:“那是……鴻淵仙宗?”
“是,另一個也要來了。”
法鏽站在了石盤中央,迎着日光看向夕陽與攢在一起的赤雲,那裏猶似烤紅的鐵,且越來越熾熱,像是老天将日落和日出搞混了。
鲲鵬撲翅而落,鋼鑄似的的足趾抓住了一道柱門,閣樓車架慢慢停落在石盤上。緊随鴻淵仙宗之後,西邊的火燒雲更加濃烈,開出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紅蓮。瞬時,蓮心綻開,五條蜃龍奔嘯而出,足踏紅雲,背後僅拉着一架辇車,車輪滾着烈火。
蜃龍也攀住了柱門,辇車浮在一道窄石板路的上空。近了才發覺那辇車簡直像一個院落被拔地而起,左右偌大的車輪熊熊烈火,下方的潭水被煮得咕嚕嚕冒泡。
兩個身着紅色袍服的少年率先下辇車,徒手劈裂了柱門的禁制,走入石盤,随後成雙結對的弟子依次從窄石板上走來。蜃龍這邊全是灼目的紅,而鲲鵬那邊則是金紋袍服的修士,三三兩兩從車架中下來,雙方各站一邊,互不對眼。
玄吟霧曾為宗門弟子,所處的玉墟宗也夠上一流的門檻,但是遠遠無法與領銜宗門勢力的四大仙宗相比。鴻淵、雲萊、太樸、五蒙,頃刻之間就來了倆,同樣威勢驚人,不輸六合堂設在此處的十八柱門石盤陣。
鴻淵仙宗的人馬都已排列整齊,為首的一個年輕男子,身着白袍金帶,貌似光風霁月,擡手撫摸了一下身側的空山鶴,穿過同門的人群,走向了石盤中央的法鏽,定定看着她,笑容可掬:“這位金丹期小友是?”
法鏽回道:“飼祖。”
男子眉間浮現出一絲詫異,眼神莫測:“聽聞過飼祖大名,以為不是元嬰就是化神,沒想到百聞不如一見。閣下這位置是否錯了,東道主的位置不是那麽容易站的。”
玄吟霧恍然察覺到熟悉的感覺,這樣才對,這才是修仙的套路,在法鏽身邊待久了,差點忘了修士之間就是以境界分高低論尊卑的,這一點在宗門弟子中尤甚。
法鏽回頭看向玄吟霧,一副“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樣子。難得法鏽連口舌之争都不想占了,玄吟霧湊過去,低聲問道:“你認識他?”
“鴻淵宗主首徒,杜藺雨,盛傳二十八歲結金丹,清遠六根體的那個。”
法鏽這麽一說,玄吟霧就懂了為什麽她不想回話,因為太欺負人了——她十三歲結丹,前後碎了十多次,現在二十九,依舊混成了個金丹……
比起她這份天資,那“清遠六根體”也歸為了渣渣,雖說是最适合修道的體質,可以擯棄一切雜念,沒有走火入魔的後顧之憂,但再怎麽專注修煉也沒她半桶水晃着修來得快。
玄吟霧也無視了鴻淵仙宗的領頭人,看向另一邊:“雲萊仙宗來的是仲砂?”
那邊派出了年輕一輩的風雲人物,這邊的身份肯定對應。鴻淵杜藺雨、雲萊仲砂、太樸姜迎微,以及五蒙守缺子,這幾個名字自出現起就如日中天,未曾褪去熱度。
這時,雲萊仙宗那邊一個少年從辇車裏走出,一路小跑到法鏽跟前,作揖道:“鏽……飼祖,師姐那裏又出了事,不過她讓我速來向飼祖問好。”
法鏽颔首:“她身體不好,先坐着吧。”
杜藺雨微微蹙起兩道眉,在一旁開口:“飼祖閣下,你既然站在陣眼中心,那必定知道這個陣如何破了?還是快些為好,時辰不等人。”
法鏽看了他一眼,笑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們師門是編了個什麽任務讓你們來做事,但在我這裏沒謊話,直白說吧,六合堂開啓了一個機緣之地,足以渡劫飛升的機緣。”
石盤上頓時嘩然,法鏽手掌往下壓,降下了周圍喧鬧,繼續說:“魚龍混雜,恐有封煞榜兇邪之流誤入。”她瞥了一眼玄吟霧,罔顧王法地說,“而我,受六合堂之托,為你們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