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祖訣 - 第 24 章 ☆、仲砂
不知是誰喊出了仲砂這個名字,人群驟然一靜。
随後,猶似一粒水珠濺到沸油的鍋裏,趁它噼裏啪啦直響的時候又倒入了烈火中,嘭地一聲炸出了濃煙滾滾。
“雲萊這次竟讓少宗主出了遠門……看來是志在必得。”
“開個盤麽?賭這場幾時結束,還趕不趕得上喝一口餞行酒。”
“深更半夜哪有賭興,不如尋個知情人,問問鴻淵的大師兄犯了什麽混事,竟惹上了雲萊仲砂,做成冊子販到外頭去,說不定能賺個好價錢。”
頭頂上是激戰,下面觀戰的卻口吻輕松,頗有諷笑之意,雖然上面是兩位宗門佼佼者,但誰也不覺得他們能鬥個旗鼓相當。本堂的守秩修士派了兩個前去和解,他們前腳剛升至空中,後腳就被一個人影砸了個正着,順帶擋住了一道刺目紅光,被震得後退十尺左右才堪堪停下。
在半空站穩後,拎起被砸過來的那人一看,正是滿身木屑粉塵的鴻淵大師兄,杜藺雨咳嗽幾聲,丢了這麽一個大面子,心中暗怨,勉強拱手道:“多謝二位道友……”
兩個守秩修士對視一眼,也回禮:“杜小友,留客城不可私鬥,念及仙宗門下初來乍到,這次就免了,但凡有下次……”
杜藺雨一愣,心頭火噴湧而出,憤懑打斷道:“稍等,六合堂做事也得分清緣由,我仙宗子弟皆可作證,是仲砂先動的手!”
沉默了下,守秩修士又互相看了看,右邊那個問出了聲:“你是不是撩人家了?”
杜藺雨一口氣差點沒接上,還未等他怒斥兩個睜眼瞎,後方由遠及近一聲大喊“等等”,只見一個紅色袍服的小姑娘馭駛法寶飛來,築基一層的修為,無法踏空而行,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面向兩個守秩修士道:“大師姐腿腳不便,讓我過來道歉,損毀全記雲萊賬上,這是憑據。”她掏出一張錢莊手券遞過去,然後又看向杜藺雨,一閃而過地露出“呵呵慫貨”的表情:“杜道友先動的嘴,我家師姐後動的手,大家交流愉快,點到為止,後會有期。”
說完半分不停留,立刻催動法寶返身,倆守秩修士正反複翻着那張手券,低聲讨論開價多少較為合适,突然其中一個猛地擡頭,轉頭抓住了杜藺雨的手:“嘿你幹什麽!”
一枚月白色的針驟然從他指尖飛出,直指那個雲萊小弟子,守秩修士大驚,卻來不及阻攔,眼看針尖即将刺入小姑娘的背心,一圈熾火突然以她為中心燃起,硬生生熔化了整根針,小姑娘有些驚慌地回頭看了一眼,法寶速度加快,将她送到了雲萊仙宗的所處之地,她的師兄師姐們伸手将她抱了過來,冷冷盯着杜藺雨和迅速向他聚攏的鴻淵弟子。
鴻淵門人都有些發毛,不由自主做出備戰的姿态,但一只手在雲萊那邊擡了起來,蒼白修長,手腕上纏着幾圈紅繩,這人似乎是坐着,将手伸出後,雲萊弟子都垂下了目光,回身簇擁着一輛石質輪椅離開,走遠了才能窺到輪椅的兩側輪子滾着火焰。
總算是避免了一場幹戈,守秩修士拍了拍杜藺雨的肩:“行了,雲萊少宗主不計較,你也別有下次,大家都是修道中人,用損招對心志不利,容易魔障。”
杜藺雨嘴角扯出一抹笑,古怪又蔑然:“怕是心魔與我無緣。”
守秩修士微微怔了下,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哦,你就是那個‘清遠六根體’,好根骨,好資質。”臨走時補了一刀,“但要量力而行,仲砂是什麽人物,心知肚明的事。”
鴻淵弟子戰戰兢兢靠近過去,放緩了語氣喚道:“大師兄……”
周圍的人清晰聽到了牙關緊磨的咯吱聲,杜藺雨揮開了離得最近的師弟:“滾!”
… …
上頭煙消雲也散,下頭一地瓜子皮。
觀戰完,議論紛紛的散修們也三三兩兩地回房,剩下的則是在讨論機緣。六合堂只給出了基礎的幾個消息,其餘的還是要靠衆人七拼八湊。如法鏽所說,今夜大概就是見個面聊聊天,休整一番,明日去留自定,後日啓程。
玄吟霧沿着路邊的小攤走了一陣,他對于四大仙宗的領頭人也只聽聞了名字,至于他們各自的事跡不甚清楚,剛剛那一戰中,旁人都露出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由令他訝然。按理說,年輕一輩的實力不會相差太多,這樣才能起到掣肘作用,畢竟這四人也象征宗門的将來,要避免一邊倒的情勢。
正當他猜想杜藺雨是否在四人中墊底時,聽到有人提及仲砂,有一搭沒一搭,只言片語,湊出了個傳奇。
傳奇證明,不是杜藺雨太弱,而是仲砂此人,強得有點過分。
仙宗之所以添上了仙字,就是昭顯它的遙不可及,萬年以來出過不少異人,身負傳奇,稱霸一方,不談遠的,就說這百年當中,弟子中選拔出的首領也是個個天縱奇才。
如果談及劍法,必然要談及太樸首徒姜迎微,紮紮實實鑄下迎微飛劍的威名;陣法是五蒙守缺子,造詣之高讓其師父再無可授;境界突破最快的是鴻淵杜藺雨,專一進階,靈力磅礴。
這三人都是值得說道的,不少仙宗弟子将之視為目标奮力追趕,誠然,能成為仙宗風雲人物,皆是出類拔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未曾提到,因為太低調無從談及,也因為太高仰視不到,更因為勝者只有一個。
雲萊,仲砂。
仲砂的名號響徹四大仙宗,是二十九年前舊事。這一段時間正是衆多優秀弟子争奪領頭人之稱的狂亂時期,紛争比試,晝夜不息,宗門長輩也難以抉擇,故而兩耳不聞窗外事,等小輩們自己決出個勝負高低再做打算——然而就在此時,雲萊仙宗卻廣而告之,少宗主之位已經欽定,不再變更。
衆人雖驚詫了一下,卻也不是特別意外,念及雲萊宗主首徒肖塵根處事老練、廣收人心,這麽快被定下也是情理之中。但雲萊少宗主的名字一放出,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一時間紛紛詢問此人是哪裏人士、何種來頭。
仲砂這個名字,就這樣以一種勢如破竹的風頭傳遍了四大仙宗,沒有人認識她,就連雲萊仙宗自己的門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她就像一顆星星突然墜落進人們的視線,包裹着太熾熱太強烈的光芒,陌生至極,無從考證。
然後她消失了,或是說被刻意隐匿起來,無論是雲萊宗主還是各位長老都神似傾盡全力藏着糖果的孩子。看似保護妥當,但這一舉動導致雲萊仙宗在以後的十三年人心不穩。
在鴻淵、太樸、五蒙的三個精挑細選的天才首領引領風雲之時,雲萊仙宗的年輕弟子們散亂一團,被明嘲暗諷是沒了鳳頭的雞窩,與外切磋比試也是接二連三失利,衆弟子消沉之後是憤怒,紛紛質疑師門的決策,要求重新擇定領頭人。
師門置之不理,但不知是否承受不住這份猜忌的壓力,翌年,仲砂回歸。
衆人才知道這十多年仲砂竟不在保護森嚴的宗門內,卻依舊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聽到少宗主即将歸來後,雲萊有不服氣的弟子們全部聚集在朝見臺,想要給這樣一個徒有虛名的首領來個下馬威,但他們從日升等到日落,沒有等到仲砂的辇車。
第二日有紙鶴傳信,回歸消息無誤,但仲砂沒有直接回宗門,她先路過了五蒙仙宗,挑了極擅陣法的守缺子,留一臉呆滞的五蒙大師兄毫發無傷地癱坐自己的陣法中,一句話不說轉頭就走;然後來到太樸仙宗,太樸首徒姜迎微已經握劍等她了,這一次只用了半刻鐘,奪了姜迎微的本命劍,仲砂把劍還給她,又去了鴻淵仙宗。杜藺雨還在房中作畫,聽到師弟來報雲萊仲砂來了,手指一頓,墨汁抖落,不可思議回望:“她是一個人?”
師弟不明白大師兄為何這麽問,奇怪道:“不是早有消息了麽,确實只是她一人出入辇車,說來奇怪,十幾年前雲萊仙宗捧手心怕摔了含嘴裏怕化了,如今倒像是放了心,竟然都不遣個長老護送一下。”
杜藺雨拍着額頭:“不對,這事不對。一天之內,她怎麽可能穿梭三大仙宗之間?她那辇車什麽做的,這麽快?”
師弟眨了眨眼睛,臉色突然一白,聲音也弱得如風中殘燭:“大……師兄……不關車的事,她好像是跨虛空而來的……”
話落,房內死寂,窗外忽然狂風大作,吹得宣紙獵獵作響,墨汁橫淌。
任誰都知道,能穿行虛空一步天邊,必須有洞虛期修為,杜藺雨如今元嬰都未曾突破,離洞虛還差了五個大境界。不過要說仲砂是洞虛期實在太荒謬,也許只是功法展現出的異象,但有守缺子和姜迎微的前車之鑒,他不敢拿自己去冒險。
鴻淵杜藺雨不戰而退。
十三載了無音訊,一朝盡敗天下菁。當那架車輪燃燒火焰的偌大辇車自天邊駛來,停穩在雲萊仙宗的朝見臺上時,聚集于此的雲萊同門無一出聲,風輕輕吹過,終有一人從打坐中起身,低頭走近辇車,不顧發絲被烈火燒得發燙焦卷,伸出手當作扶臂,低聲喚道:“師姐。”
肖塵根這一句師姐,似點醒了其餘人,匆忙中大片的“大師姐”之聲此起彼伏,仿佛朝賀,而肖塵根伫立于辇車一側,似有些恍惚。
他本是是宗主首徒,是最有資格争奪雲萊大師兄之位的人選,十三年前竟敗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弟子之手,心中并不是無怨無恨,他懷着滿腔怨怒質問過他親師父,問出那個女孩竟然只有十一歲,剛及煉氣,不禁膛目結舌,口不擇言:“師父您瘋了嗎?”
雲萊宗主如往常一般和顏悅色:“塵根,你以後要叫她師姐,只要她不死,就會是雲萊的大師姐。”
當年話今日應,十三年之後,仲砂這個名字再次響徹四大仙宗,不同于上一次,此次她毫無遮掩地從辇車中走出,身披朝陽,是雲萊的鳳凰,是難以比肩的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