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34 章 ☆、【十五】新的住客
【十五】
新客雖然是個凡人姑娘,可也是個被妖怪送來妖怪堆裏的凡人姑娘。衆妖怪一合計,也不遮遮掩掩了,全數捧着八卦的大臉呼啦啦一下圍了上去。
“真真好面相!”才看了一眼,驚蟄便低聲感嘆。
窦藍眼前恰好是狐姑的大紅尾巴,一甩一甩地晃眼得不得了,讓她瞧不清那個小姑娘。
狐姑上去叽叽喳喳地同那小姑娘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就聽狐姑不太高興地叫了起來:“痛!诶诶诶你怎麽打人吶!”
狐姑跳開了。窦藍這才瞧見那個被青耕送來的女孩兒。
她大概十三四歲大。飽滿圓潤的額頭,筆直的鼻梁骨,下巴收斂卻不太尖。一雙長而略大的眼睛嵌在微深的眼窩子裏,玲珑的鼻頭下是一雙端方的、厚薄适中的唇。
窦藍不會看相,卻有些吃驚——這小姑娘,說不上是多麽好看的相貌,但……這張臉卻和自己有好幾分相似!
驚蟄在她身後又嘆了一聲:“可惜了,氣性兒不好,生生把這好面相給毀了七成。”
“怎麽說?”窦藍饒有興致地問,心下卻是一個警惕——那女孩兒的眼神過于渾濁了,裏頭藏着些不太好的情緒,讓她下意識的不舒服。
“這般面相通常被稱為‘千斤相’,寓意命格奇穩,無論早年有幾何坎坷,只要能活命下來,後半生不說大富大貴,也必然安寧享樂,家宅平和,若是多做善事,還可福及後人。”驚蟄解釋道,“可面相,也是能改的。”
“你瞧,她小小年紀眉間已然有了一條折痕。心中憂慮過重,陰雲當頭,破了天靈一片清朗之相,還将眉頭往下吊了些許,那眉形原本平平順順沒甚稀奇,現在卻是隐隐呈出早衰凄涼之相了。”驚蟄一本正經地傳道解惑,“在下也才開始演習相學不久,所知不多,但單從那雙眼睛瞧着,在下便不覺得這是個好姑娘。”
前方,狐姑小寒幾個比較活潑的已經耐着性子與那姑娘說了半天話,卻始終沒得到回應。那姑娘的神色看起來明顯是害怕的,但又有點兒奇怪的不屑,她不時地朝左右張望着,像是在等着什麽人。
最後狐姑不耐煩了,扯出青耕的條子又仔細讀了一遍:“桑子?你叫桑子吧?”
桑子姑娘譏諷地瞥了狐姑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這回,誰都能看出她的高架子來了。
“喲。”狐姑被氣笑了,将青耕的條子揮了揮,“得,人家不稀罕我們庵子,我看吶這就把桑子姑娘丢回,嗯,靠頭村乞丐窩,對吧?那綠喜鵲送來的人,哈,誰知道他有什麽鬼心思呢!”
桑子張了張嘴,表情有些怨毒有些懼怕,眼神兒更勤快地往周遭張望了。
突然,她的眼神閃了閃,接着猛然亮了起來!
……就像是看見一倉庫長腿的大金元寶正朝她奔來似的,窦藍想。
啊,臉還紅了……?
“這兒真熱鬧。”
孔雀掠過一衆恭敬的蘑菇們,悠悠然走上前來。狐姑手中的條子猛烈地掙紮了兩下,很快便脫離了狐姑的掌控,飄飄搖搖地朝孔雀飛去。
“……”兩眼掃完青耕的字,孔雀細細地将桑子打量一番,又不着痕跡地瞟了窦藍一眼,似笑非笑道:“看來,我那老友還沒打消和我搶徒兒的主意。”
他走到桑子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桑子?”
桑子先是滿臉紅暈地嗯了一聲,接着怯怯地瞧了妖怪衆一眼,相當 地塌着肩膀,那可憐樣兒就像是小妖怪們剛剛把她的肩膀削走了一圈兒似的。
不等孔雀開口,桑子便顫巍巍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孔雀的袍角又放開,眼中全是渴望與向往:“庵,庵主大人。”
“青耕大人讓我來服侍您。”桑子盈盈擡頭,“青耕大人說,桑子是來代替您的徒兒的——桑子天性乖巧,什麽都能做,也……什麽都願意為庵主大人做。”
“哦?”孔雀笑了,笑得一副紅杏噌噌要出牆的感覺,窦藍想,果斷把桑子的臉笑成了大紅色。
“什麽都願意做……嗯?”
桑子瞄了一眼孔雀,端得是柔媚酥骨,難為她小小年紀了。
“桑子只想永遠,永遠陪着庵主大人,好讓庵主大人開開心心的,再也不去想你那徒兒了。”
“……”小妖怪們聽得表情奇詭,實在不知道鼻子眼睛應該怎麽擺放得好,只齊刷刷地朝窦藍看去。
這番移山填海的大動作顯然也驚到了桑子。她順着大流,不屑而又警惕地瞧着窦藍。
窦藍不理一衆妖怪們,對桑子溫婉地笑了笑。
然後——
一揮手啪地一聲,将小姑娘隔空狠狠摔了出去!
突然遭襲,桑子像瘋了一樣尖叫着——很快她就叫不出來了,她狠狠地撞到了十幾步開外的一棵大樹上,一下子咬着了舌頭,只能抱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滾着。
“……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窦藍微微揚起下巴,那小模樣活生生就是個孔雀翻版兒,叫一群小妖怪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說罷,她沖孔雀行了個禮:“師父,徒兒面壁思過去。”
一舉一動,一字一句,全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且那個角度,恰好讓桑子看了個全。
“哇哦——”狐姑望着窦藍幾下跳不見了的背影,整個眼睛都亮了,尾巴興奮地繃得直直的。
孔雀自從窦藍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往桑子那兒瞧上一眼。此時他正望着左腕上那一圈已經十分厚實、相當瑰麗漂亮的銀絲環——上面多了一絲鮮亮的紅?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一雙藍熒熒的眸子興味地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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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姑娘表示不開心。而姑娘不開心的時候,通常就要鼓搗一些銀子相關的事兒。
距離那天血戰,已經過了足足一百個年頭了。窦藍謹慎地想了想,覺得若是找狐姑借一只瓷娃娃皮來披着進帝都,應該是安全無虞的。
說做就做。她先是去楊氏的小田地裏借了些仙家草藥,悶去香房裏手腳利索地制了十幾個用料不太繁複的香包出來。估摸着這些香包足夠換到采買新草藥的錢了,她便照常背上了她的竹節藥簍,套了層瓷娃娃,頂着一副五十餘歲黃臉菜婆的模樣下山了。
自從聖德大帝統一泾州以來,帝都就像是不曾經歷了時間流逝一般,無論何時來訪,都是這幅歌舞升平、熙熙攘攘的模樣。
無數的,諸如窦家的世家倒在世事的傾軋之下。他們或清雅或奢華的、世世代代守了幾千年府邸很快就被新貴占據了,代替着前人演繹着大同小異的悲歡離合。
窦家承了琅邪長公主的血脈,好歹大家都顧忌着長公主的牌位,讓那個面目全非、鬼氣森森的窦家府邸多待了幾年——
窦藍壓了壓鬥笠,最後瞧了一眼那還挺新的,上書“司禮張府”的牌匾,再無留戀地轉身離開。
那條帝都最繁華的大街,倒是百年如一日。茶樓還是那個茶樓,酒館還是那間酒館,連上頭那只定風雞都沒換一個,顏色已經褪成了灰撲撲的樣子。
熟門熟路地,窦藍停在了林氏草藥鋪門前。
此時正是午後,日頭有些曬人,整條街都沒見什麽采買客人。她腳步頓了頓,便撩起珠簾走了進去。
那高高的、刻滿了祈福經文的櫃臺依舊好好地矗立在那兒。右上角的財神像也是原來那座,被供養得十分好,神爐裏還有三柱未盡的香。聽到聲響,櫃臺之後探出一張油光滿面、笑容讨喜的大臉來:“喲,客官安好!前店是香,後店是草藥,客觀需要什麽只管說一聲!”
這是林大掌櫃。
窦藍有種故人重逢的微妙喜悅。
“掌櫃這兒收香包麽。”
“收的,收的。”林大掌櫃的身型依舊圓潤,動作依舊敏捷。他三兩下就從櫃臺後繞了出來,一手拎了一只算盤,“大姐真是雪中送炭來了,不知大姐貨量有多少?我給大姐加一成的收購價。”
窦藍從竹簍裏拔出一個枕頭大的布袋子:“這次就只有這些了。”
“有都好,有都好。”林大掌櫃依舊擅長讨客人喜歡,滿臉的笑意不能再真誠了。他打開布包,先是細細翻揀了一陣,眼神兒就有些欣喜了。接着,他拎起一只香包,小心松開了系口繩兒,湊到鼻子邊上嗅了嗅。
這一聞,他的臉色就變了。
窦藍心中一緊,手心裏隐隐有靈力凝聚。
林大掌櫃又仔細嗅了嗅,有些下垂的腮肉便不自禁地抖了起來。
正當窦藍徹底冷下了眼色,手中靈力蓄勢待發之際,林大掌櫃突然便含了一泡清淚,一臉孺慕之情地朝她望來:“天,天青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