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35 章 ☆、【十六】西北戰亂
【十六】
小半個時辰後,林氏草藥鋪的大門關了,只從內室傳來陣陣茶香。
“天青姐大概不記得了,我自小鼻子靈得同狗一般,天青姐制的香裏,中品以上,都有一股子不同尋常的味道,方才一下便聞出來了。”小林掌櫃拭了拭淚,道,“……家父已于五十六年前故去了。”
窦藍透着從茶盞裏氤氲冒出的水汽兒,有些怔然地打量着對面這個和林大掌櫃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
林大掌櫃膝下統共三男一女,那唯一的姑娘與窦藍差不多同一個歲數。眼前這個,是林大掌櫃的幺子,比窦藍小個三四歲的林滿貴。
曾經,窦藍來鋪子裏賣香買藥的時候,也常常“阿貴真乖”“阿貴來吃糖”地哄過他。如今……除了自出關以來,第一次真切發覺人間滄海桑田的悵然感外,面對這個一臉,呃,孺慕之色的小林掌櫃,她也有些想要找個沒人的地兒暢快抽抽嘴角的沖動。
小林掌櫃的念舊還在繼續:“大抵在七十年前,不知從哪兒來了個大商人,賣的草藥啊又是好又是便宜,貨源還足得很,短短兩周就搶了帝都七成的生意。幾家世伯都被逼得關門大吉了,父親也背了一身的債。後來,他愣是憑着你留下的幾張香方子,雇了幾個手藝人将馬上就要爛倉的草藥全做成了香貨,生生将鋪子撐了下去,算是救活了我們一大家子的命。”
“家父家母一生費盡心思,也就籌到了四顆延壽丹,恰巧給我們兄妹一人留了一個,他們就安心地自個兒去了。”小林掌櫃說到這個,眼眶又有些泛紅,“家父臨終之前還在念叨,說天青姐姐是對我們有大恩的人,也是個有大神通的人,讓咱們三緘其口,以後若是有緣見了,一定要代他老人家好好磕足三個頭。”
說罷,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窦藍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右手連揮擊出三只小藥包,分別打在小林掌櫃的肚腹和雙肩,将他硬生生打回了椅子上。
小林掌櫃愣了一會兒,第一件事竟是下意識地拾起掉在腿上的三個藥包,拆開仔細嗅了嗅。
“天青姐,這三只香包您賣麽?一只二兩銀?”
窦藍:“……這不是香,是——”
小林掌櫃突然臉色一白,雙眼一翻就咚地一聲歪到了地上。
“是迷藥。”無毒無害無殘留,還自帶草藥味兒提香,狩獵野豬的必備佳品。
好不容易将小林掌櫃弄醒過來了,又商量了些買賣事宜,待窦藍再次套上黃臉蔡婆子的皮走出帝都時,日頭已經西沉了。
她邊在山道上悠然走着,邊想着方才小林掌櫃的話。
他說,近來有幾種産地西北的草藥價格瘋漲,因為西北邊的商路突然就不怎麽通了,一月以來進城的西北商隊不足五個。
他還說,給宮中進貢布料的友人告訴他,今個兒一大早,江老将軍便一身戎裝地進了宮,雖然身形已經微微佝偻了,氣勢卻不減當年。
“都說西北要變天了。”小林掌櫃壓低聲音道。
窦藍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怎麽是江老将軍挂帥?”
衆所周知,自從江家的老來子江小将軍十八歲那年披甲平定北邊獸亂之後,江老将軍就哈哈大笑着,請來了所有至交好友,将陪了他大半輩子的驚濤槍挂在了牆上,示意江家有後,他可以安心養老去了。
小林掌櫃神秘地眨了眨小眼睛:“天青姐,您在外雲游去了,哪裏懂得,那江小将軍啊,起碼也有個一百來年沒有露過面喽!他娶媳婦兒的那一趟,我還跑去了街頭看熱鬧呢,那新娘子的轎子從将軍府的側門擡出去,繞了條街就從正門擡進去了,新郎新娘都沒露過面。至于喜堂裏頭是個什麽情形,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不明白了。”
“大夥兒都在傳,說江小将軍得了什麽怪病,成天卧床起不了身呢。”
窦藍眉頭微皺。
那天晚上,在護城河邊那場瘋狂血腥的厮殺,她全部都記得。在最後關頭,江重戟他……放棄了抵抗沒錯,但窦藍也清楚地知道,江重戟身上的傷根本就遠遠沒到致死的程度——盡管他整個背應當被她紮得沒什麽好皮了,但江小将軍沒那麽廢。
事後,慕容仙師帶着黑衣閣圍上嚴寧庵的事兒她也聽說了。記得當時她去拜謝楊氏時,楊氏提了一句:“慕容家的護短和睚眦必報,那是刻在骨子裏的。他那麽輕易便答應饒你,也不全是楊姨的面子……藍兒,你倒要留個心眼,那江重戟,十有□還活蹦亂跳着呢。”
可,江重戟百年匿跡和江家的收斂,卻也是事實。
無論怎樣,還是先将西北的消息告訴師父的好。
“加簪三支……勤修不辍,誅伏世仇。”這是孔雀在她的及笄禮上,幫她加上最後一支簪時說的話。
她相信他。
她相信這個會分出妖丹來救她,會板着臉卻無微不至照顧她,會在戰将之陣裏陪她百年的大妖怪。
江重戟,黑衣閣,皇帝。窦藍勾了勾嘴角——咱們慢慢來。
行過一個彎,嚴寧庵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這座聞名泾州的瘋人庵在昏沉的暮色下顯得更加滲人了。那似乎永遠散不去的罩頂陰雲,那長滿苔藓的斑駁石階也曾讓她恐懼過。可現下,她望着這座近在眼前的,鬼氣森森的庵子,卻是浮起一種“終于到家了”的感覺。
這個點,老太妃和楊氏母子一定已經用過了晚膳,正在惬意地喝茶聊着天;她那有條大紅尾巴的摯友大概在燃燒生命烤着雞,蘑菇們或許在一邊推推擠擠地聊天,九聞在苦修,還有——
一擡頭,便見嚴寧庵的外牆上歪歪地坐着一只銀發藍眸、神色倨傲又慵懶的妖怪,正拎着酒盞,偏着頭望她。
“……我回來了,師父。”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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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聽了窦藍的小道消息,也覺得大概要将答應小烏鴉的複仇事宜提上議程了。可無奈當天晚上的雲層實在是太厚了,兩只鳥兒坐在禁爵塔上伸着脖子望了半天,一無所獲地回去扯被子了。
正當窦藍頭一次開始為嚴寧庵上空詭異的天氣感到憂慮時,帝都傳來了個大消息。
西北反了。
狐姑興沖沖地借着采買的名義去帝都裏逛了一圈兒,回來叽叽喳喳地朝窦藍炫耀:“西北是當真反了,比真金還真。聽聞江重戟他那老爹天還沒亮就被傳進了宮,之後便回府敬了田地,把他挂了百來年的長槍又取了下來,現在正并着十萬先鋒在帝都外誓師呢。”
“西北軍勢如破竹,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就疾行連下了三座城,傳言皇上聽了這話當場就尿了褲子,哈。”狐姑興奮地揮着采買來的一只大鲈魚,“我看吶,那狗皇帝的命數算是到了,你說他會被怎麽處刑?話本裏寫的前朝皇帝都是要被車裂的。”
窦藍聽完這番話,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以一種極其壓抑、極其隐忍的方式鼓噪了起來,叫她一刻不能安寧。她先是跑到庵子的外牆上,呱呲呱呲磨了好一會兒的刀,讓那股邪乎勁兒卸得差不多了,才抹了把臉洗了手,文靜又端莊地去找師父請安。
孔雀一句話就将她頭頂八丈高的熊熊火焰給澆熄了:“反了?挺好,等他們打來帝都,為師就帶你去找那蠢皇帝。”
打,打來帝都?!
泾州大成這般模樣,橫穿泾州,即便是修為無邊、破空飛升的聖德大帝也要縮上一天一夜的地!誠然,西北軍敢這麽牛氣哄哄地反了,裏頭肯定有些修道的大能在,可要一路打來帝都,豈不是至少要——
“你還有約莫一年的時間。”孔雀将酒盞放下,一雙暗藍的眼睛直直地瞧着窦藍,“這一年,可足夠你強得打敗那慕容仙師、于皇宮之內如入無人之境、最終取了皇帝首級?”
窦藍心頭一凜。
是了。
在戰将之陣裏,憑着孔雀的護佑挺過了百年,還莫名其妙修了一顆妖丹出來,她就有些自視甚高了。
她的對手,不僅僅是江重戟,不僅僅是那幫雖然手腳功夫很厲害卻依舊算是凡人的黑衣閣衆,也絕不僅僅是那個百無一用的皇帝。
她或許會對上成千上萬裝備精良的軍人,被稱為“帝都第一人”的慕容仙師,和他藏在暗處的門徒們。
勝算?呵。若是正面遇上慕容,自己逃出生天的幾率或許不足三成!
孔雀的話一下子點醒了她。她哪兒還有餘地感到心急?她該抱怨時間永遠不夠用才是!
“謝師父提點。”窦藍對孔雀工工整整地行了一禮,轉身便向外走去。
今晚,明晚,之後的一年,她都不打算睡——
“砰。”
木門在她眼前猛地關上了,差一點兒就夾到她尖尖的鼻子。
“?”
窦藍回頭,見孔雀撐着下巴看她,神色難辨:“決定去苦修?”
“是。”
“當年,是我允你百年之後大仇得報。”他的表情分不清喜怒,眼色卻有些逼人,“你只顧着自己苦修,便從來不問,我憑什麽允你?”
窦藍一愣,下意識便回答:“師父已收我為徒……教我許多,還救了我數次……”
原本窦藍是想,無論是作為嚴寧庵主還是她的師父,孔雀都堪稱全民模範業界良心,不能再做得更好了。而家仇,是她窦家自個兒的事兒,自然是要她窦家人去了結,不應太過依賴他人的力量。
可一說到“救了我數次”,她便想起那些黑得不能再黑的歷史,尤其是她天天腆着臉要孔雀追在她身後幫她穿衣服的那段——
她恍惚覺得自己的耳朵茲茲冒出了兩道煙。
紅臉烏鴉與黑臉孔雀相互瞧着瞧着,終于,後者的臉色被對面那一片喜慶的紅給熏得和睦了些。
他揮揮手:“罷了罷了。你愛怎樣便怎樣去。”
窦藍表面鎮定地點點頭,幾乎是用上了戰鬥的速度出手拉開門就要往外逃。
……诶诶诶?
木門紋絲不動。再拉,還是紋絲不動。
烏鴉姑娘回頭,眼露兇色、頗是不敬地望向自家師父。
“你那什麽眼神兒,嗯?”孔雀站起身,微微皺着眉,居高臨下地朝窦藍很不滿意地瞟了一個眼風,“明個兒好好向狐姑借來庵規,抄它個百十來遍的——亥時就寝,卯時起身,現下,亥時已然過去一半了。”
窦藍匪夷所思地望着孔雀那一臉“我很寬厚”的表情,心中就像有一千只大花公雞喔喔叫着飛奔而過。
孔雀越說越來勁兒:“你現在翅膀長硬了,當着我這庵主的面便公然違逆庵規,你倒說說看,為師要怎麽罰你才好?”
話音剛落,窦藍就整個騰空而起,反抗不能地被咕嚕嚕滾到了床上,鼻子恰好埋在軟軟的枕頭裏。
“師父,咳,”她有些狼狽地爬起來,也不顧自己腦袋上還頂着一張枕巾,“時間已然不多——”
“睡。”孔雀一揮手,屋內燭光便熄了,夜的墨藍色一下子便鋪了開來。
他一爪子啪叽把奮力爬起來的小烏鴉又打回床墊裏,用被子悶住她,自個兒也湊上去,兩雙眼睛離得極近。
“明兒別怪我把你練到哭。”
說完這句,孔雀便毫不客氣地把被子卷走一大半,滾去一邊睡了。
徒留窦藍繃着身子,維持着雙手拉被子被子罩口鼻的仰躺姿勢好一會兒,才将被子往下推了推,深深喘了幾口氣。
師父要是個女師父,就再完美不過了,窦藍想。
就沒那麽多歪七扭八的糟心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