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庵 - 第 74 章 ☆、73【三二】End. (1)

【三二】

“狐姑?!你醒醒!”

一邊的九聞也三兩步擠了過來,欲要一探狐姑的丹田,卻赫然被一只手死死攔了。

那只手如玉般潔白,手指修長,關節形狀無一不是完美的,竟然瞧不見什麽紛雜的肌膚紋理,便是把一切贊美的詞彙用上形容,也不算過頭。

順着往上一瞧,呵,果然是一張一點兒不辱沒這只手的完美臉蛋兒。

面對如此人間絕色,窦藍卻是心中凜然——她完全不曾發現,這個美得不似人間之物的男子,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們身側的!

九聞見了這不速之客,倒是沒有什麽防備的神情,反而松了一口氣:“狐王。”

狐王!

“嗯。”紅狐王微微一颌首,将狐姑毫不費力地拎了起來抱着:“生母暴死,姑瓊正在接受傳承,難免吃點兒苦頭。”

窦藍錯開眼一望,才發現周遭不知何時,出現了不少身着紅白衣裳、各個都好看得不一般的陌生面孔。

紅狐王将狐姑交給身後的族人,冷然轉向又開始一番激戰的鬼将之處。

“哼……皇帝。”

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了鬼将頭頂!

紅狐族的三兩族人跟着他們的王一同去了,而窦藍周圍還有二十來名紅狐族人,他們完全不顧戰場紛亂,一撩袍腳便就地坐了下來,周身霎時便亮起一圈熒熒的結界。只見他們完全不為外物所動地阖上了眼睑,雙手各自掐着不同的手印舉于胸前,口中不斷地低聲念着韻律悠揚的咒語。

紅狐擅祈福、聚靈、招吉。

正當此時,窦藍身後的凡民中又爆出了一陣慌亂。其中有個凡民擡手指着西方,大喊了一聲“惡鬼索命”,便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窦藍急忙擡頭,卻見有無數灰白的身影從偌大皇宮的每一個的角落搖搖晃晃地飄了起來。它們有的身着繁複的貴妃服侍,有的是太監打扮,但無一不是面容扭曲,半張着口發出呵呵的陰森聲響,仿佛正在承受着什麽巨大折磨似的!

“這是生魂!”窦檸咬牙道,“将活人的魂魄生生剝離出來,以巨大的痛苦換取怨氣的凝聚……該死!”

窦藍一轉眼,剛好碰着鬼将被孔雀他們逼得一個前跳,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青銅大鼎之中,皇帝和他周遭的修士們正在賣力揮動着一張足有鬼将半身長的聯軸招魂幡,其中一個修士猛地用嘴撕裂了自己的手腕,他似是極其痛苦地慘叫了一聲,迥異于平常人的黑紅色鮮血從他腕間噴薄而出,以一種詭異的飛快速度被那招魂幡吸得一幹二淨!

那修士頓時委頓在地,他的頭很快就被鼎身遮過,看不見了。

而此時,宮人的生魂被剝離的速度卻是更加快了一分。已然脫離了身體的生魂也加快了速度,仿佛被什麽可怕的東西撕扯着一般,面目扭曲地朝鬼将飛來!

密密麻麻的、帶着強大怨氣的生魂聚集了過來,這場景赫然就是一番人間煉獄。鬼将興奮地咆哮了一聲,大張了它那張腐爛得露出壓根的嘴猛地一吸,便有數十生魂被它吞噬。接着,就如同方才狐姑母親被殺死的那一瞬,鬼将回縮的身軀又重新開始暴漲,只是無論速度幅度,都比不上先前。

“阻止這些生魂。”孔雀一個轉身,也不見他有什麽別的動作,只是雙手一合一分在胸前拉出了一條銀白色的細線,便揚手對那鋪天蓋地的生魂甩去!

只聽一陣鬼哭狼嚎,自孔雀身前直到大廣場之外,再無一個灰白的殘影!

“哇哦孔雀王還是這麽威武雄壯!”天藏小妖們崇拜地贊了一聲,紛紛響應號召,操着爪子開始切割生魂。

戰局霎時變得更亂了。碩大的皇宮從上到下也不知道是住了多少宮人,他們的魂魄這會兒全被活活剝離了出來,被招魂幡牽扯着往廣場這兒,往鬼将身上彙聚。修士和妖怪們為了阻擋他們,全都抄家夥上了,卻還是難免有漏網的生魂被鬼将吸入體內,使得鬼将的身軀又隐隐高過了金銮殿。

讨伐軍中的凡民先是無所适從地看了一會兒。是啊,讓他們上前戰鬼将簡直就是悶聲作大死,而面對那些數量繁多、面目吓人卻似乎沒什麽攻擊力的生魂,他們這些不具靈力妖力的凡民又毫無辦法。

終于,人群中傳來一聲呼喝:“鄉親們拿着刀槍跟我上!咱們碰不了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卻能打得着那些黑衣的皇帝走狗!”

平心而論,尋常狀況下,二十個凡民也未必是一個黑衣人的對手。可經過這一路的讨伐,經過那些鮮血與死亡的洗練,這些最終活了下來,得以抵達此處的凡民,早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這些普通百姓的戰意被調動了起來。他們五個、十個地一擁而上,愣是将黑衣人困得縛手縛腳施展不開,竟然在如此亂象之中很快地絞殺了不少黑衣人!

如此一來,黑衣人不得不對這些原本很是瞧不上的凡民士兵重視了起來。他們被凡民士兵纏住了,鬼将這邊的戰局也就顯得輕松了些。

也就只是輕松了“些”,罷了。

準确說來,自始至終他們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盡量地延緩鬼将變強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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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大概是到了傍晚時分,原本就陰沉的天色又暗下了幾分,正如讨伐衆此時的心情。

連續的高強度戰鬥讓他們十分疲乏,體內的靈力妖力也得不到及時的回複。于是,從他們手下漏過的生魂也就越來越多。

至于孔雀河三大派掌門那一級數的,已經不得不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去鬼将身上。僅僅是小半個時辰而已,鬼将通過吞噬招魂幡招來的生魂,已然高過了金銮大殿一大截,它身上的煞氣也愈發純厚了。為了不使讨伐軍這邊出現嚴重的傷亡,孔雀他們被迫将阻擋生魂的事兒全都交給了那些小輩們,自個兒拼盡全力與鬼将游鬥着。

鬼将背後的青銅大鼎中,幾名修士相繼往招魂幡上撒了鮮血。此時,那招魂幡上的黑色紋路已然顯現出了隐隐的猩紅,在空中疾馳的魂魄除了灰白色的生魂,竟然還多出了千奇百怪、有些已然修成鬼靈的死魂來!

如此這般拖延下去,招魂幡恐怕能将這宮殿中自泾州一統以來冤死的魂魄全都強扯過來,變成鬼将的食物!

主将那邊的勢力在狐姑母親死亡之後,就再也沒出過一聲,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既然別人已經指望不上,就一定要盡快想出打敗鬼将的辦法……窦藍緊皺着眉,一邊極力将一只張牙舞爪的蛇面厲鬼燒了,一邊分了神在窦家玉簡中來回搜索着,希望能從窦家祖宗的筆記裏,從娘親留下的香方裏找出一絲轉機。

偏偏,此時明顯占據了上風的皇帝卻似乎并不盡興。他臉上是病态的殷紅,手裏急速轉動着招魂幡,對鬼将命令道:“你怎麽還沒把這些蝼蟻殺死?枉費朕花了如此心血在你身上,這樣看來,你竟然還不比活着的時候得用!”

不想,這随口一句竟然刺激到了鬼将!

“死……死了。我死了。”鬼将的身型頓了頓,低頭看了看自個兒完全不似人形的綠色大手,突然便仰天嘶吼一聲,其周身煞氣竟然猛地增厚了一層!

“我死了!我已經死了!”鬼将喝喝地咆哮着,變得狂暴起來,一名回天閣的修士來不及躲避,被它奇長的手臂正正擊打在身上,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便被腐蝕得連根毛都不剩!

鬼将的突然發狂導致這個戰圈明顯地亂了一亂。它橫沖亂撞着,毫無章法卻迅猛無比地進攻,周遭協助除去飛來魂魄的小輩們有好一些閃避不及,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鬼将吞了進去。

“姐姐!”窦檸臉色都白了,目眦欲裂地瞧着窦藍十萬分驚險地從鬼将腳邊滾開,又反手及時地将沾到煞氣、已經開始飛快腐蝕的發尾一刀削斷!

“我無妨。”窦藍也對方才的命懸一線感到有些後怕。她一個急沖,拉着窦檸就往外頭退了退,此時也顧不了細數又放過多少魂魄了。

姐弟倆順手搭救了好一些來不及回退、正險狀環生的修士和妖怪們,一同停在了金銮殿左的一方屋檐上。

窦檸的數落聲在耳邊源源不絕,就連孔雀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給她身上彈了一層淡銀色的結界。然而,窦藍的心思卻緊緊粘在鬼将身上,絲毫沒有餘力去關注旁的事兒。

方才,鬼将突然發狂,在即将踩到她身上時,的确是……頓了一頓!否則,在那電光火石之間,自己是絕對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的!

她知道,自個兒這推測簡直荒唐得跟發了癔症一般。可是,她真的——

“姐姐你——”

趁衆人不備,窦藍反手往窦檸腦後狠劈一掌,趁他下意識回擋後退的瞬間腳下一個發力,如同一支上好的箭支一般,竟然直直朝鬼将沖了過去!

窦檸臉色大變地跟了下去,卻見窦藍只是在鬼将周身燒了一只魂魄,便又以同樣的速度退了回來。

“你瘋了嗎!”攤上這麽個姐姐,窦檸只覺得全身內髒都縮成了一團,“你這是怎麽回事?你竟然就這麽貿然沖了進——”

長大後的窦檸板起臉來,可是能将回天閣一幹師叔級人物吓得心裏直突的。然而,他眼前這叫他焦心不已的狀況多姐姐卻毫不在意,擺着一副神游太虛的深奧表情,只一手太高了勉力拍一拍他的頭:“乖,姐姐無事。”

窦檸幾乎要被氣得厥了過去。

他哪裏知道,現下,窦藍的心裏才真正是亂成了一鍋大粥!

她先前的猜測沒有錯!鬼将,真的在見着她靠近時,會有意識地避一避她!

莫非,是她身上有什麽鬼将忌憚的東西……是金烏的至陽血脈麽……

窦藍在這兒絞盡腦汁地思考推演着,那邊的皇帝卻是興奮不已地抓住了他的新發現,開始喋喋不休地用言語刺激起鬼将來。

“……是啊,是啊,你就是被這些膽敢反叛的賤民們殺死的……”

“你全家也早就死幹淨了,江家的香火算是斷了,統統都是這些賤民的錯!除了殺掉他們,你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殺了他們,殺!”

聽到全家死幹淨了的鬼将又是一頓,接着,它雙膝轟然跪下,兩個空洞眼窩裏的綠色火光猛然轉成了不詳的猩紅!

“嗥————————”

“堵住耳朵,快……啊啊啊!”

“抱守元神!抱守元神!”

這一聲驚天鬼哭,将多少凡民致死當場!沒有及時守住心神的修士和妖怪們也紛紛抱着流血的雙耳,痛苦地在地上翻滾着!

窦藍的耳根也疼得發緊。她被那滲人的嚎音震得眼前一陣暈眩,只依稀瞧見了鬼将身上的煞氣在瞬間已經凝實成了幽幽的墨綠色,它踉跄地站了起來,在皇帝興奮的咆哮聲中只是随意揮了一下手,便有滔天掌風襲來,将他們這邊屋檐上的小妖卷了一半下去!

不,不行,這樣不行!

窦藍咬牙攀着瓦塊爬了起來,一擡頭竟然正正對上鬼将的雙眼!

腐爛的,扭曲的,江老将軍的雙眼!

“不要信他!”窦藍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哪根筋出了錯,竟然對着鬼将大喊起來,“江家男丁當場格殺,女眷充作軍妓,就是你背上那皇帝親口下的聖旨!”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鬼将,這個似是不可戰勝的可怖煞靈,竟然當真硬生生地停下了正要揮出去的畸長右手!

“他,皇帝,他說的都是假的!”見自己的話竟然天方夜譚地被鬼将聽了進去,窦藍也就不管不顧地站了起來,催動了體內靈力凝于喉間,放大了聲音喊着,“當初你在鶴城戰死,也有皇帝背後的授意,如此這般,他才能将你的頭顱——戰死的忠臣的頭顱帶了回來,制成鬼将!”

皇帝在青銅大鼎中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一般尖叫了一聲,怒吼道:“鬼将殺了她!”

“江家,江家是被皇帝抄了的,男的格殺,女的發配……但江家沒有絕後!”見鬼将的猩紅雙眼晃了一晃,似是要起身動手的模樣,窦藍也不管什麽有的沒的了,将所知的胡編的一切全都囫囵倒了出來,“江重戟……被皇家軍殺死了!他臨死之前将他的兒子托付給我,我便找了個以行善為樂的,沒有孩子的富足人家,親眼見着他們将你的孫子好生抱了回去!”

“你的孫子還活着!我以天罰起誓!!!”窦藍喊,“我救了你的孫子,而殺了你,滅族江家,又把你制成鬼将任意驅使的,是你身後那個皇帝!”

鬼将那雙可怖至極的雙眼一順不順地盯着窦藍,它喉間發出難聽而滲人的風音,它身上的煞氣依舊一漲一首,蠢蠢欲動——

“窦家的……窦家的女孩兒。”鬼将審視了窦藍許久,甚至全然不顧皇帝的呵斥和身後的攻擊,最終盯着她緩緩喃出了這麽一句。

“鬼……江老将軍。”窦藍總算覺得腦子好受了點兒,她搖搖晃晃地站着,面色慘白卻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她也直直盯着對面那雙猩紅的眼,蹲身行了個宮廷禮:“晚輩窦藍,江老将軍。”

此刻,她願意賭一把,她願意相信,在她眼前的,縱然有着可怕的外皮,也終究是那個正氣了一輩子的護國老将軍!

這一刻的對望和較勁,仿佛被無限地拉長了。

終于,鬼将動了。

它站了起來。

讨伐軍們心裏一沉,急忙又各自戒備。

然而——

“化……化了?”

“天哪鬼将在融化……煞氣漫過來了快跑!”

“無靈的煞氣你也怕個球!不看還有岷窟的紅狐在作法辟邪嗎!”

“你看,看那還留着耳朵尾巴的狐女,她可真厲害!”

窦藍循聲望去,果然見到不知何時已經平靜下來的狐姑正被岷窟妖狐們團團圍在了中間,隐隐有點兒以身鎮陣的意思。狐姑雙眼緊閉,手中的印號不斷變換着,嘴裏喃喃念着些什麽,只見肉眼可見的、豐沛的金色氣團漸漸膨脹,将游蕩在空中的綠色煞氣飛快地吞噬,甚至,也在加速鬼将的潰散。

站在這個雕刻了雙龍戲珠的檐角上,屏住了呼吸,仿佛置身于夢中,看着眼前巨大的鬼将一點兒,一點兒,緩緩消散了。

“鬼将死了……殺皇帝!”

“對,別再讓他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

“……都別折騰了,那皇帝早把自己變成了活屍。活屍天生親土,早在你們說話的當口,他就已然是落地溜了。”不知何時,孔雀叼了一只墨玉掌心樽,斂了一身氣息,就仿佛才從什麽宴會上出來一般,倚着立柱悠然道,“即便是抓了他,你們也找不着他的心髒……又如何能殺他?”

“這……”

才被調起了氣焰的讨伐衆一愣之下又都顯出了愁容,還有不少正在不陰不陽地指責着孔雀,說他就只會說風涼話,卻是個動嘴不動手的。

大妖怪卻全然不在意,只拿眼睛斜斜地瞟了自家烏鴉姑娘一眼,又望向那黑漆漆的金銮大殿——

在他轉頭的一剎那,那金銮殿中赫然響起皇帝的凄厲喊聲:“不,不不不——我的心髒——娘!!!朕是你的親兒子!!!你不會殺了我的,你不會的!”

窦藍一驚,她定定地望了孔雀一會兒,拔腿便往金銮殿內跑去!

窦檸也跟了過去。孔雀只是将腦袋舒舒服服往後一靠,望着這極致陰沉的天色,惬意地一口将杯中之物喝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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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疾躍上千層石階,窦藍跳過已然被鬼将整個兒擊穿的殿門,一路向裏。

在皇帝平常早朝論事的大殿門口,她站住了腳步。

裏頭有很多人。有她熟悉的裘德海,趙玄,也有一些……唔,面孔眼熟得驚人的……鬼魂?

窦藍瞧着那些排排站着的,只出現在卷籍畫本上的,半隐半現的泾州歷代皇帝,覺得腦仁又開始突突跳了起來。

所幸,聖德帝和她家祖宗琅邪長公主沒也來摻合一腳。

大殿正中,金色龍椅之下,是老太妃手持長劍的背影。

老太妃……高姓……了不起的老太太……

太妃高淑瑾,才是這次讨伐中被點将臺親自點選的主将!

難怪,那只大妖怪明明對主将身份了若指掌,卻偏偏瞞着她!

趙玄,裘德海,還有幾個武将打扮、一看起來就十分精幹的人圍站在她身旁,其中裘德海的手中,赫然拿着一個透明的六角盒子,裏頭有一個肥大、鮮紅的心髒正在鼓動。

老太妃的頭發已經是全白了。她的腰挺得筆直,背彎卻難免有些佝偻了下去。她執劍擡手,那瘦小的身軀甚至比不上皇帝的一半寬。

“你的身子裏流着是自聖德帝傳下的血脈……這竟是你這輩子唯一的無錯之處。”老太妃寒聲道,“然而,你這無錯之處,卻是我皇家萬年洗脫不淨的污點!”

被老太妃這麽劈頭蓋臉的一說,那高高在上慣了的皇帝竟然發起狠來:“朕錯?朕有什麽錯?生在皇家,誰人又不想要這把金龍椅子了?朕只是想做皇帝罷了,可你們竟然誰都不讓!朕只不過晚生了一年,你與父皇就偏心至此……說到底,你們做什麽要把朕生晚了!這是你們的錯,你們的錯!”

“即便你生得比狄欽早了十年,我與你父皇也絕不會将皇位交到你這孽子的手上!”老太妃顯然是被這一番話氣得狠了,身型晃了一晃,手中長劍卻是毫不客氣地往皇帝脖子上挨去:“不過,你說的不錯,我也愧對皇家,愧對泾州生靈……只因我生下了你這麽個東西!”

皇帝被頸間汨汨流出的鮮血吓到了。一時間,他似乎是忘了自個兒活屍的身份,竟然連心髒都不要了,一拍地板又想土遁而逃!

“咣!”

他狠狠地被彈了起來,四腳着地極其狼狽地摔倒在了地上,那高高的帝冠骨碌碌滾在了一邊。

“這,不,不可能!”

“聖德帝為防止子孫作亂,自是在這金銮殿內埋下了縛陣。縛陣一開,但凡是皇家骨血,任你成神成仙,也沒有逃脫的道理。”老太妃冷哼一聲,“若你是正正當當繼了位,這縛陣,自然就是你規範子孫的利器。偏偏……”

窦藍從老太妃未盡的言語中,聽出了一絲極深的苦澀。

“你這便走罷,狄琰。”老太妃頓了一頓,轉過身來,一點兒沒驚訝地瞧着殿門口的窦家姐弟:“雖說留了書信叫你們待在庵子裏,統統別亂跑,可老太婆我也知道,你們兩個,是好孩子,卻從來不是個聽話的——這亂哄哄一場下來,可有受傷?那紅狐貍還好着麽?”

窦藍莫名鼻酸了一會兒,急忙點了點頭。

老太妃臉上的表情舒緩了點兒。

“你們姐弟來,是來手刃仇人的罷。”老太妃道,“你們若是願意——”

“不。”不等老太妃說完,窦藍便率先開口拒絕了!

她答得急了,話都出口了才想起身後還有一只已然長得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弟弟。她急忙回身去看,卻見窦檸對她一笑,雙手安撫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窦藍的心定了。

是的,她想,她做夢都想親自将匕首捅進這皇帝肮髒的心髒,她想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鼓噪——這曾經是她活着的唯一向往!

她拒絕,并不是擔心天道果報。正如孔雀所擔心的,即便是不知道主将身份幾何,在讨伐路上,她也曾經自個兒窩在被子裏想過數種穩妥的方法,能夠欺瞞天道李代桃僵。

而一路走來,經過了那麽多好的,壞的事兒,她……驀然悟出了點兒什麽。

她等待着,她有她自己的方式讓這個喪心病狂的家夥,為這個滿目瘡痍的泾州平一平哀怒。然,皇帝的命,卻應當交予更有資格終結它的人。

比如眼前這個受盡了半生苦難,卻依舊是正氣凜然的好老太太。

窦藍最後渴望地瞧了那顆心髒一眼,堅定地搖了搖頭:“但求阿婆不毀他屍身,我……另有他用。”

言罷,她沖老太妃端端正正、實實在在地行了個晚輩禮,拉着窦檸便快步往外走去。

剛開始的幾步邁得極其艱難,她的腦子裏像是有千萬人在叫嚣着回去!回去!回去親手用匕首剖開那顆肮髒的心!

她忍着,忍得手指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到,窦檸的手指也在微微抖着。

但漸漸的,随着周圍宮燈的昏黃漸漸被外頭的光亮蓋去,奇跡般地,她覺得自個兒的腳步突然就輕盈了起來。

最後,她甚至拉着窦檸跑了起來!

他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至眼前一片亮光——

“诶……下雨了?”窦藍被豆大的雨滴砸得一驚,卻沒有再縮回屋檐之下,反而朝前走了兩步。

眼前,修道者,妖怪,和普通百姓一起,正忙碌清理着戰場。大雨瓢潑而下,卻無人有心躲避,大家的臉上都帶着深深的疲倦、凝重與哀傷,可他們的眸子,卻溢滿了新生的希望。

“病了可沒人照顧你。”

話音響起時,那些砸落在身上的雨滴便霎時不見了。

窦藍擡頭,見一身貴氣的孔雀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側,正仰着下巴睨她。

窦檸在另一側響亮地哼了一聲,卻被一擁而上的小妖怪們扯胳膊扯腿地拖走了。

師徒倆一時無話,只并着肩,放長了眼,靜靜看着這似乎無邊無際的雨幕。

身後大殿之中,隐隐傳來一聲凄叫。

窦藍這才凝了目光望了望天色:“下了雨,這天倒是亮了不少。”

“啊。”孔雀勾了她的發,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最後也不知怎麽的把她那一撮漂亮黑發和他的銀發折騰到了一起,纏成了一個不小的結。

“待到雨過了……便是天青。”孔雀一笑,“走,回庵子整東西去,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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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帝都最高的建築,再也不叫占星臺,而被稱為“罪樓”。在罪樓頂端,那個曾經的皇帝身着囚服,日複一日地跪拜,磕頭,再站起,無論陰晴。

聽說,這是窦家獨女的手筆。她從她母親那兒學盡了南域的制香之術,用着出神入化的傀儡香,讓皇帝的魂魄永锢在那副要死不活的軀殼之內,在罪樓之上為自己所犯下的行徑贖罪。

“哎,其實那占星臺占出的星,不是挺準的麽。說了皇朝氣數會延續千年,果不其然,當年那苦命的高太後即位了吧,昨兒就過繼了個皇室旁支的娃娃。”

“那占星臺準個啥呀,再準咱百姓也用不上,倒不如撞點兒去帝都外那庵子燒香碰碰運氣——聽說全是得道的大妖怪和大仙人,你要是入了他們的眼啊,是求什麽就能來什麽!”

“你說非人庵麽,那庵子究竟啥時候能開呀?上月是初十出現了罷,前兩天初十,我特地帶着媳婦兒等在邊上呢,結果一天過去了,那兒就是一山頭,毛都沒有!”

“哎呦,這不是非人的庵子嘛,能讓你一個凡民天天抓着了,那些神仙妖怪還要不要修煉了?反正,那庵子靈,心誠的呢,就時不時去山上瞧一眼,你若是瞧見一個大紅尾巴的姑子呀,那就鐵定沒錯兒了!”

73【番外一】最醇不過桃花釀

【番外一】

三月初春,天色正好。

今兒是嚴寧庵出現在帝都東南山頂的日子,是以,這晨光才曦,窦藍便被庵子前院鼎沸的人聲給吵醒了。

天藏的六只大妖怪正帶着一群小妖怪,在前院給上山的百姓們算卦解惑——他們當真在讨伐中撈取了不少好處,現在,他們得以跟着嚴寧庵出現在泾州的任何地方。雖說他們的活動範圍僅限于嚴寧庵,但妖怪們已經很滿意了。況且,上頭說了,只要他們多多行善,天天積德,以後的事兒都好商量。

這也不能怪上頭謹慎。這六只大妖怪,哪一個不是揮揮手就能掀了泾州的!現下只只自由行了一個孔雀,就足夠叫上頭膽戰心驚好一陣子了,萬一這六只一起作起亂來,那得派多少天兵天将下來才降得住喲。

窦藍閉眼,将神識放出去望了一望——大目蝶靈花宛正拉着一圈女客傳授禦夫之術,可惜沒人去戳穿她自個兒已經剩了好幾千年;六眼陰陽龜星圖化成了個慈眉善目的光頭和尚,笑呵呵地指點來客如何多子多孫;壽生八鳍丹碧的人形是個長得挺水靈的小娃娃,他不太喜歡離水,便搭了個半泡在池子裏的大廚房賣一賣他親手熬制的延年湯,還反複向來客強調吃魚短命這個歪理;吞月蟾阿古連人形都懶得化,帶着自家小輩,也就是常跟在鎮長老身邊的大蛤蟆阿吉雙雙蹲坐在富貴樹下,肚子一鼓一鼓的,享受着求財者的供奉;黑臉輪回蛇阿印只被允許在後院活動,因為每次他一露臉,嚴寧庵的香火就能燒掉足足一半。

至于孔雀……已然有了自由身的孔雀一向懶得參與此類活動。他此時正待在那個碩大而美麗得驚人的地下酒窖裏,采着從穹頂漏下的晨光釀酒呢。

窦藍浮到半空眯眼瞧了瞧,嘿,那皇帝也還在罪樓上一下一下地磕着頭。

一切都一如往常。

她剛剛落地,思索着今兒是找誰打上一架,就聽紅毛狐貍的聲音由遠及近:“小豆子哇哇哇哇,現下正是長尾巴山雞肉最肥的時候,同我去抓雞吃吧吧吧吧吧!”

窦藍微一思索,覺得在這方圓五十裏,幾乎被狐姑掃蕩一空的山頭裏找到一窩山雞,也是極鍛煉人的事兒,遂答應之。

激鬥之後的午餐!想想就覺得很美好!

奈何窦藍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九聞黑狗兒為了讨好狐貍,趁着某個月黑風高夜捉了整整十大籠子的野山雞放在了嚴寧庵舊址周圍。

半個時辰後,窦藍痛心地望了望頭上還沒爬高的太陽,同抓了一籮筐山雞、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狐姑一起打道回府。

正在樹冠之間上下縱躍着,窦藍突然身型猛地一頓,停了腳步唰唰後退了幾大步。

“诶怎麽——唔。”

窦藍朝狐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狐姑心中好奇,便也蹑手蹑腳地趴在窦藍身側,一根足有她們大腿肚的樹幹上,順着窦藍的視線望去。

灌木叢中有兩只灰黑團子——兩只普通山狼。

它們正……疊在一塊兒。身型稍大的那只壓在身型較小的那只上頭,咬着它的肩頸,正飛速地,呃,聳動着腰部。

下頭那狼前爪刨地,口中發出類似嗚咽的交換。

狐姑:“……”

她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兒打量着窦藍:“诶我說,莫不是——”

莫不是不和諧了?莫不是不滿足了?莫不是庵主大人【哔——】了?

狐姑正在她所能想到的三個選項中竭力跳出一個不怎麽傷人的,窦藍卻率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聲音凝重:“這分明是兩只正在修煉的狼精,可任我怎麽感知,我卻只瞧見兩只普通的狼……你說,是不是我最近修煉得岔了?”

狐姑愣了一愣,猜測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遂顫着聲音問道:“你,你什麽意思?”

窦藍奇怪地瞧了狐姑一眼,道:“我的話哪兒講得不明白?這兩只狼精現在不正在雙修麽,既然連這奧妙的雙修之道都掌握了,顯然不止是個妖精,還是個有些境界的妖精的。可我怎麽看都只覺得這是兩只普通的狼,我的感知一定是出錯了。”

狐姑:“……”

狐姑:“我,我同你講個事兒……你你你聽了之後別告訴庵主大人那是我講給你聽的。”

窦藍:“?”

狐姑:“咳,那啥,這事兒對那些靠采補修行的家夥來說叫做雙修,對其他的……活物而言,它比較通常被稱為房中術來着。”

于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向着窦藍打開了。

房中術。通常是夫妻之間做的事兒。能生娃。沒有比這更親密的舉動了。

思想保守些的女子被随意施展了房中術的話,就算失了青白,是會憤而自盡的。

窦藍聽了狐姑這一席話,木着臉呆了一會兒,接着猛地揚手彈出好大一蓬三昧真火,就這麽貼着那兩只山狼的腹側砸了下去!

“嗷!”

雄性山狼吓了一跳猛地從雌性山狼身上跳起,那活兒也跟着拔了出來,十分狼狽。它的一雙三角眼中就差也冒出火來了,卻終究礙于眼前兩只妖怪的氣勢,不甘地嗚咽了幾聲,便随着雌性山狼一同逃開了。

狐姑:“……”

窦藍捏了捏手指,慢悠悠問:“所以,你當初是不樂意同九聞行房事,才一見他、一聽他說‘生娃’就對他拳打腳踢十天不理的?”

狐姑:“……”

“所以,你們現在這一副挺融洽的模樣……是因為你們已然行過了?房事?”

狐姑(炸尾巴紅臉):“……”

窦藍又沉默了一陣子,然後腳下發力嗖地一下竄了出去。

狐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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